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生死橋 | 上頁 下頁 | |
五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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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聽是十倍贖回合同,當下也沒什麼異議,其實是掩不住的歡喜啦。」 「你存心是脫離了?」 「我只是不要拖累。」 「難為嗎?」 「不難為,段小姐為我另鋪後路。」 「她?」 「——她說介紹我去拍電影。」 「你是唱戲的,怎麼又跟演戲的結了撚兒,可要仔細想一想,大不了回北平從頭再來,別意氣用事了。」 「不,我又不是架不住,要認盆兒,而且段小姐已經給聯繫好了,最近有一家公司的老闆,很積極地想弄一部『特別』的電影,只要她一句話,我就——」 「那丹丹呢?」 「我根本不知道她要來的。」 「你是不跟我們再跑碼頭了?你留在上海,丹丹如何安置?」 「我正煩著呢,要不她跟你們南下,要不,我就送她回北平去,我答應過志高的。」 到此關頭,實在也不因為答應過志高。李盛天語重心長地道:「上海是個『海』,懷玉,你別葬身海上。」 「不,我決定了!」 懷玉變了。 這逃不過李盛天的眼睛,他已經不再是廣和樓初試啼聲的新人了。吃過葷的,也就不肯吃素。誰知他跟那上海小姐的交情?不過師父倒覺把他帶來了,沒把他帶回去,實是對不起他爹。 懷玉不待師父擔心,已道: 「我給爹寫信,錢也匯過去一點。」 又補上一句, 「師父您放心,我自己的事,也令您不痛快,不過我是一定不會忘掉您的。」他正色道,「如果我不追隨您們,也可以立個萬兒,最後也是師父的光榮——我是您一手提攜的。」 懷玉變了。 一個人不可能長期地守在身邊,如果沒經風險,他也不可能馬上便成長了。像每個作藝的人,一生中有多少青春煥發的日子? 讓懷玉回到北平,窩在北平,他也是不甘心的。 因為他見識過了。 丹丹不是不明白,不過她不願意她一生中惟一做的大事,結局是如此地滑稽。在這種天氣,這個地方,總像有莫名的寒風吹來,顯得自己的衣服不夠穿似的,更是伶仃了。 「玩幾天,我送你回去。」懷玉再一次地狠心道。 丹丹回想起,有一個晚上,終於,他也是陪她走段夜路,送了回家。同樣地絕望,她得了他的魂,得不了他的人。 他又不要她了,她明明盡了氣力,花了心思,她不計較什麼,但他始終讓她一點原始的癡心,隨水成塵。 正在絕望,誰知懷玉拎出了一小包的點心來,拆開,丹丹一瞧,啊,是棗!是一包購自雲芳齋的蜜棗。 像一個個小蛋圓,金黃色,香的,亮的,丹丹嘗一口,她原諒了一切,棗是濃甜的,咬開了,有一縷縷的金絲。 懷玉笑:「我沒有忘了,不是欠你棗麼?這不是偷的,是買的,用我自己掙來的錢。」 世上有誰追究一顆蜜棗是如何的製作?每一個青棗兒,上面要挨一百三十多刀,紋路細如髮絲,刀切過深,棗面便容易破碎;刀切過淺,糖汁便不易滲入。通常青棗兒加了蜜糖,入鍋煎煮,然後撈起晾乾,捏成扁圓形,再裝進焙籠,置於炭火上烘焙兩次,需時兩晝夜——這才成就了一顆蜜棗。 丹丹難道沒花上這一頓工夫麼?想不到火車上顛簸了兩晝夜,她終於也得到這顆蜜棗了,比起那一回,懷玉在胡同偷摘給她的,況味不同了。把那青楞楞的棗兒一嚼一吐,懷玉便道:「現在棗兒還不紅,到了八月中秋,就紅透了,那個時候才甜脆呢。」…… 「甜不甜?」眼前的懷玉問。 「太甜了。」 「噯,吃過了好吃,我送你一大包,你捎回去分給志高吃。我很惦著他,這個人最饞了,可以沒有命,不可以沒得吃。」 丹丹不語。 外頭有人喊懷玉去了,懷玉索性道晚安似地: 「你睡吧。」 才一出門,又回過頭來: 「扭傷的腿還疼不疼?」 待懷玉去後,丹丹望著那小包的蜜棗發怔,非常地悵惘無依。 不可能了。 再也沒有一種簡簡單單的親好:什麼也不管,只是她跟他在一起。她為他做任何事兒,她是肯的。不過,他不肯,因為他不簡單了。夜裡他出去,會是誰找呢?他不是去應德律風麼?他跟誰在通話?有事情?他太忙了,打天下,為自己操心。 一切都是播弄。她實在愛他,當他在時,已經想念。他轉身就跑了,她惟有把桌上,那被他吃過一口的蜜棗拈起來,就他吃過的地方,便咬下去,輕淺的一口、一口,吃了好一陣,還沒吃得完。 滿嘴的濃甜,縷縷金絲。 忽地丹丹一驚,呀,她的牙齒豈非更黃了些?連一個陌生的沈莉芳都察覺了。對,相比之下,那段小姐的牙齒便是白。丹丹頹然,只囫圇把棗吞下了。 段娉婷之所以要見懷玉,無非要得他一句話。 想到那一天,也不過是昨天吧,倒像已經發生很久了。「姬園」開放了。姬先生是上海首屈一指的大富翁,辦洋行,廁身紳商之列,便在靜安寺路跑馬廳附近建了一個園林,一水一石,一榭一軒,都因地勢高低制宜,光是亭子,便有八個,種蕉種柳種梅種菊,簡直是個小型大觀園。 開放那天設了酒會,還請各界遊園。 一人手中拎著一杯酒,見了啥人便講啥話,段小姐自然是電影明星中被邀的第一人,這種場面,她到了,便見到新知舊雨,又湊巧——也許是心裡有數,碰上金嘯風。 金先生晃蕩著一杯酒,打個招呼: 「你好嗎?」 段娉婷嫣然一笑: 「你好。上回的壽酒沒吃,就病了,怕壞了氣氛,不敢來,你沒生氣吧?」 他只翹起嘴巴講冷話:「上回?哦?呀對,我都沒在意。」 她有點惱恨他這樣說。一點也不著緊,證實不了自己地位。她道: 「唉,拍戲忙得很,軋了三部。」 他道:「是,各有各的忙。」 咦?他為她整治了唐懷玉,不是麼?他卻召來史仲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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