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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幸好此時,見洪聲匆匆地趕回來,一見懷玉,便責問:

  「唐老闆,你昨天哪兒去了?今天丹丹姑娘一來,我就著人到處地找。」

  懷玉很敏感地,聽出來班主不再稱呼「您」,如今是「你」——可見也真是帶給他無限憂煩,何況他又提不上號了,身份不得不由「您」淪為「你」。真是勢利,自家人都這樣。

  臉紅耳赤,倒不一定是為了「昨天哪兒去」,而是為了在兩女面前,他竟「不比從前」。他咬緊牙關,好像如今惟有段娉婷指引一條生路,重振雄風,要不今後一直地被人「你你你」,他如何受得了?十二月裡吃冰棒,頓時涼了半截。難道他在過去的幾個月,沒有給班主掙過錢?沒有紅過麼?真不忍心就坍了。

  好,白布落在青缸裡了,把心一橫,向洪班主道:

  「我們出去談談事情。」

  見丹丹千里迢迢地來了,而他又一身無形枷鎖,乾淨極有限,苦處自家知,都不知從何說起。形勢所逼,推拉過一旁,三言兩語:

  「丹丹,你呆在這兒不要亂跑,晚上回來才安頓你。」

  丹丹無端地眼眶一紅。

  懷玉也是心情惡劣,自身難保,如何保她?不怎麼經心便噴口:

  「一來就哭!」

  嚇得丹丹的眼淚不敢任意打滾。丹丹也是個刁擰性子,很委曲,覺得這是一生中最不可原諒自己的餿事兒了,也直來直去:「我下火車時,腳一閃,扭傷了。」

  一卷褲管,果見青腫一片,虧她還一拐一拐地尋到此處,懷玉一陣心疼,終也按捺住:「我們有事,真的,你千萬不要亂跑。」說了,又補上一句,非常體己,沒有人聽得似的,「買點心給你吃,等著我。」

  丹丹目送三人走了。三個人,段小姐靠他比較近。

  ——她一來他就走,他竟然因為「有事」,就不理會她了。

  丹丹四下一瞧,這弄堂房子是一座藝人宿舍,于此下午時分,也許都外出了,也有整裝待發的。人人都有事可做,連她惟一要找的人,也有事可做,只有自己甚是窩囊,來投靠,反似負荷——她估量著可以做什麼?燒飯洗衣?只為一點她也控制不了的私念和渴想,驅使自己此行成為一個不明不白的粘衣人。

  她是下定決心了,她付得起。

  只要懷玉安頓她。

  只要她這番誠意,打倒了那個撿現成的漂亮的女明星。哦,女明星,女明星見的人還少麼?不定就是懷玉,而且她也不怎麼介意,看真點,那段小姐也有二十來歲吧。丹丹很放心,她比自己大很多很多。看看,不像的。丹丹逼令自己放下心來。

  出了懷玉這房子,也在一帶逡巡一下。先試踏出一腳,再上幾步,然後便東西來回地看,像一隻來到陌生下處的貓,連腳步也是輕的,生怕有踢它的頑童。不全因為傷。

  這一帶有小旅館,有「包飯作」,正在準備燒晚飯派人挑擔送上門。有印刷所,也有各式的招牌,寫著「律師」、「醫師」,夾雜著「小桃紅女子蘇灘」、「朱老二魔術,專接堂會」……還有鉛皮招牌,是「上海明星影劇學校」,附近人聲喧鬧。

  丹丹好奇地忙上前觀看一陣,只聽得都是牢騷。

  「怎麼,關門了?」

  「搬了?搬到哪裡去了?」

  「我們拍戲的酬金還沒到手呢?說好是一年三節支付,早知道賒一百不如現七十。」

  「哦,學費收了,實習也過了,現在一走了之,怎麼辦?」

  有個女孩還哭得厲害:

  「我的錢都給騙了!」

  哇哇地哭,絕對不是「演技」。

  弄清楚,才知是一群被騙報名費、學費和臨時演員酬金的年青人——全是發明星夢的。丹丹遞給那女孩手帕,她一邊抹淚一邊揩涕道:「我就不信我沈莉芳當不了明星!」

  因為感激丹丹的一塊手帕,所以二人便聊起來,方知沈莉芳比丹丹大一年,她十九歲。她憤憤不平地道:

  「我又會唱歌,又會跳舞,我不信自己紅不了!」

  「那影劇學校關門了,你下一著怎辦?」丹丹很好奇地追問。

  「有人跟我提過一個『演員練習所』,明天我去報個名,馬上就可以當臨時演員了。大明星都是從小演員當起嘛,我就不信我當不了大明星!」

  口口聲聲的「不信」,非常地沒信心,非得這樣喊得震天價響不可。

  當她得知丹丹是北平來的,也就同樣好奇地追問,非常親熱地在耳畔:

  「找的那人,可是男朋友?」

  「什麼『男朋友』嘛。」

  「你對他可好?」

  丹丹在一個陌生人面前,很容易地便肯於點頭了——當然放心,馬上就各奔前程,此生也不會遇上。故,很私己地點點頭。

  「他對你可好?」

  丹丹一點也不遲疑,即使懷疑,也不遲疑地,又點點頭。

  「住下了?」

  「——還有一個班子的人,他師父也在。」

  丹丹一想,便反問:

  「沈莉芳,你有男朋友麼?」

  「從前有。後來見我要當明星,他罵我貪慕虛榮,就跑了,臨走還打了我。」

  「家裡人知道嗎?」

  「他們不管我的,沒工夫,我姆媽幫傭,一個禮拜回來一趟。我爹拉黃包車,很苦呢,巡捕常來『撬照會』,他天天地拉,得了錢買不了幾斤柴米,又要到工部局再捐一張,不然連車也拉不了,他哪管得了我?」

  聊了半天,方又明白,也不是「貪慕虛榮」,只是在上海,一個姑娘家如何立足?

  沈莉芳跟她頗投緣,還寫了地址給她,末了道:「你的牙齒黃,改天我送你雙妹牌特級牙粉,我也是用這個。再見,以後來看我拍戲呀!」

  丹丹笑著揮手。

  到了晚上,班上的人都回來了,丹丹的事,也就人人皆知了,見她這樣地豁出去,也是個沒爹沒娘無依無靠的江湖女,倒也非常地照應,招待吃過一頓。

  懷玉只是尷尬,大夥給他面子,他可是長貧難顧的,而且,也許多心了,班主的臉色不大好看。

  丹丹自是萬萬料不到她一心來投靠的人,是泥菩薩過江了;也萬萬料不到紅透了的武生,一個筋斗便栽了,因為女人的關係。沒有人告訴她,不過,就憑她的聰靈,隱約地,也猜測了五分——來得真不是時候!

  懷玉收拾一下自己的房間,讓給丹丹,然後搬到李盛天的房間裡擠一擠。

  隱約地,也聽得師徒二人的對話,有一句沒一句:

  「班主倒是怎麼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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