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生死橋 | 上頁 下頁
二五


  志高取笑:「說鬧瘟就是鬧瘟,這下可好了點吧?——送你。」

  「不便宜吧?」

  「才幾枚銅板,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只要你見了我倆,特別是懷玉哥,噯,扭身走了,就是給臉不要臉。」

  「哼,」丹丹又朝懷玉一瞪,「這個人才是給臉不要臉。往後你有什麼事,看我問不問?才不理呢。我跟你又不親。」

  果真扭身便走,一旋之下,黑髮羅傘一般乍張乍聚,懷玉急了,一揪便揪住,疼得丹丹哎唷一聲。

  懷玉道:「丹丹,別走,我告訴你好了——」

  「我不聽,你放手!」丹丹嚷。

  懷玉縮了手,歉意更深了。呆看著自己的手,臉熱起來。本來不粗的手,練功過度,結了些繭,被那柔柔的長髮掠過,這種感覺,不管在什麼時候,都會記得起來。

  志高在一旁恨恨,眼看擺平了,又來一趟暴力鬥爭,怎麼結局呢?

  便也手忙腳亂地給丹丹揉揉,問:「疼嗎?」

  「疼呀,我這樣吊辮子,腦仁兒常疼的,一鬧起來,像個錐子直往骨頭裡鑽。」丹丹訴苦。

  「……我讓你打我一頓來消消氣吧。」懷玉窘道,毫無求和的經驗。

  「那敢情好,你自己送上門的——」話還未了,丹丹果然就給懷玉一個耳光,響亮的,不太疼,但也不能說不疼。懷玉不虞有此,不知所措。

  丹丹也沒想到說打就打,還下卯勁,只好打圓場:「好,仇也報了。我不生氣了。」

  心底倒是十分不忍,慌亂,噯,怎地真打了呢?撅他二十句不就完了嗎?

  當下,二人便言歸於好。

  丹丹忘了追問懷玉瞞人的事兒了,只把半濕的長髮,給紮成緊密辮子。等幹透之後,又是上場作藝的時候了。生命系于千鈞一髮之間,於她也是等閒。

  志高二人閑坐無聊,在院中就丹丹的長髮來打話,方知她打七歲起,十年來也沒修剪過,由它長著。天天地紮。天天地吊。

  「這營生真不好,天天把臉皮往後直扯,日子久了,臉皮都扯松了,二十歲就得打褶子。唉,這麼年青的花就謝了,唉,好苦呀!」志高誇張地唏噓。

  丹丹強了:「苦什麼?好花由它自謝!」

  「什麼叫『好花由它自謝』?」

  「誰知道。反正是我好不好,用不著你們擔關係。」

  「這話可就不算是你說的,聽回來的對不?」志高道。

  「對呀,落子館裡聽回來的。」

  懷玉沒什麼話說,只顧遊目丹丹住的這楊家大院,雖是簡陋而又雜亂,但那木窗上,也糊上了冷布,還掛了舊竹簾子呢。日頭上了,雲天朗朗,麻雀自簷頭跳下來覓食。簷下種上一兩架藤蘿花,看上去甚是繁茂。早春的花纓還是嫩綠,慢慢才變了顏色。到了盛夏,陽光照耀下,它一串串、一簇簇,放出昏暖的香,淡紫的,牽纏的小花。蜜蜂在上頭亂飛,忽見金光一閃,原來有極小的蜘蛛拖著極細的遊絲,自架上墜下來,閃耀在日影中……歲月便一閃一閃地過去了。懷玉昏昏暖暖。

  北平一年到頭少雨,不過在夏末,雨水總是淋涔不斷,幾乎一年的雨,都集中到這兩個月來了,來勢洶洶,下水道不及疏通,便到處聚水,胡同裡、院子裡,常是一個個的小池塘。

  如果那雨是午後才下,不消一會定是雨過天晴;但若是一早便下的,多半會下足整天。

  才開攤子不久,西北天邊一絲雨雲,涼飆一卷,馬上發作了,雨開始自緩而急。天橋因這一陣雨,各地攤子不得不散,有的趕緊回家去,有的拎了傢伙,找個地方避雨去,便聚到落子館。

  行內的幾夥人,不免於坤書茶館中碰上了,苦笑著打個招呼:

  「辛苦了!唉,看這雨,真不知下到什麼時候?」

  天橋一帶有很多茶館,清茶館、戲茶館、棋茶館、書茶館。

  客人都是茶膩子,有來飲茶消磨時光的,有打鼓兒的來互通收買舊貨情報的,或有來放印子錢的……不過更多是沒業的,沏壺茶,吃點大八件、槽子糕、糖豌豆,就著桌上長方條畫上棋盤的薄板來對弈,紙上用兵。

  忽聞一輪急鼓,敲擊動了一眾神魂。

  這些個失意的官僚,老去的政客,或人海中微不足道的百姓,一齊扭過頭來,看這「聊聊軒」中小小的檯子,一幅畫板,繪著漫捲祥雲,上面又貼了張告示,不知是什麼告示,只見得「風、火、毒、熱、氣」等五個大字,每個大字,下面又有四個小字,反正都是說道茶的好處。

  唱京韻大鼓的是鳳舞,穿一襲月白灑灰、藍花的土布旗袍,不燙髮,梳個髻,耳畔是一顆眼淚似的珠墜子,三十來歲。才一上場,拿起鼓箭子,急攻密敲,配她的是弦子,一時間,全場馬上屏息了。

  懷玉跟爹也是半濕了衣衫坐在茶館靠西,來晚了,座位很後。

  鳳舞的大鼓書詞是《隋唐演義》。自隋主根基敗壞,冷落了館娃宮、銅雀樓,淪落至寂寞淒涼的田地,猛地風雷乍響,英雄豪傑改朝換代……她唱了:

  「繁華消息似輕雲,不朽還須建大勳。壯略欲扶天日墜,雄心豈入駑駘群。時危俊傑姑埋跡,運啟英雄早致君。怪是史書收不盡,故將彩筆譜奇文……」

  總是這樣,從一聲輕歎,開始了另一回合的是非功過。真命主、狠英雄、奇女子、奸小人……情義紛紜,魂遊三界。把一本蒙了薄塵的演義本子,檀口一吹,漏出一隙淨土,仔細訴說從頭。

  唱的是家國恨,兒女情,有剛有柔。鳳舞最擅長的是顫音,即使是多麼洶湧繁華的事兒,到了她口中,最末的一句,便總是盛極而衰,緣盡花殘。只一個鼓箭子,一副竹板子,是男是女,亦忠亦奸,千秋百世集於一身。

  懷玉愛聽的,是「他」唐朝故事。志高不喜歡,「他」的宋代,全是忠良被害、佞臣當道、帝主苟安。

  一段唱罷,茶客都給一兩文,也有戳活兒,額外加錢。

  苗師父著丹丹遞予事先兌換的小竹牌。她站起來,懷玉才見著。二人指指天雨,作一個無奈的落道的表情。

  隔著茫茫人海,嫋嫋茶香,懷玉只見到丹丹。她連皺眉都跟其他人不同。懷玉怨天的表情,漸漸不可思議地轉化成一朵笑容,他看著她,也實在太久了——幸好她不知道,懷玉待要把目光移開,萬分地不舍。唐老大拍拍他:「你幹什麼?」

  正在這個時候,臺上的鳳舞姑娘,又開始了另一段,不知如何,是這樣的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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