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秦俑 | 上頁 下頁


  仙氣迷惘。

  人也迷惘了。

  是環境?天氣?思念?抑或莫測的因緣牽引呢?

  冬兒只身不由己地、披著她那暗紫色的一張錦被,移近煉丹房。

  這房中,自方士一一被殺,而徐福東渡計畫又在密鑼緊鼓地進行時,已人去室空,只剩得煉丹的爐、鼎、鐵鍋、火鉗、扇子、鹽泥、天秤、乳白,大大小小的瓶罐,默悼一去無蹤的主人們。

  唯一殘燃著的,就是徐福的丹爐了。

  聞無人聲,她見到那蒙天放,竟也被他的一雙腿,帶引來了。

  【三】

  這是一個奇異的月圓之夜。

  像所有傳奇的開篇,不由自主。

  芳菲的香氣,催情的春藥似地,伴著紫霧白煙,披著紫錦的人。

  真是誘惑。

  她望定他一陣。衣角著了火,他馬上把那火踩滅了。但,理智燒毀了。

  煙迷霧鎖,正好看不清對方臊紅的臉。太誘惑了,蒙天放不克自持。

  冬兒一下拆散她頭上的望仙三鬟髻,一鬟一鬟相繼抖落,她用力向後一抖,長髮在霧氣中陡地飛揚。頭仰起,閉上了眼睛,整個人豁出去——

  她緩緩躺臥在那張錦被上,蒙天放整個人覆蓋上去,像個保護者。

  他身下的冬兒,是只驚弓小鳥。

  但沒時間了。如果不是今天,就沒有明天。縱隔三千世界,背負一身罪孽,他們融成一塊,如饑如渴,欲仙欲死,都幻化成深沉的嘆息。像飛升的丹藥,不安分地顫動。

  黑髮交纏著。

  她臂上的「守宮砂」,不知何時,無言冉退——

  爐火映照在冬兒雪白肌膚上。她用一個篦,把黑髮重新盤好,三鬟髻。黑白相映,是幽會之後的嫵媚。

  他從不發覺,她是多麼的妖嬈,看得有點癡呆。

  冬兒羞赧地、把蒙天放的身子扳轉,開始也為他梳頭。先將頭項長髮束一單台圓丘雙號小會,然後用篦將額前和兩鬢長髮梳向腦後,由腦後分做六股,編成板狀髮辮,中間卡一發結,辮的上端打一「X」形的繩結。

  梳好了,把他又扳轉過來,二人一直對望了很久,在對方眼睛中看到自己,深不可測。

  不相信這是真的。

  冬兒把蒙天放一根長髮拈起來,與自己的一根長髮連在一起,就爐火燒成灰末,放在一勺水中。

  她盟誓:

  「喝,這就可以白頭到老,矢志不渝!」

  蒙天放不假思索,便仰首喝了半勺。

  冬兒溫柔地笑:

  「你不是一直認為方士之術都是荒唐麼?」

  情到濃時,人竟便迷信了。他笑看她喝了那半勺。她在水中見到一個陰影——

  冬兒驚呼,推他快走。

  他心下依依,還是矯捷地閃身走了。

  冬兒慌忙中,把瓶罐都碰撞倒地。身後一聲暴喝:

  「你幹什麼?」

  冬兒神色倉皇地道:

  「——給丹爐鼓風。」

  一直暗察徐福的反應,心驚膽跳。

  徐福來至鼎前,珍重地拈起一顆金丹。大功告成了,喜出望外:

  「唉,竟然煉成了!真是陰差陽錯!」

  他帶著秘密的喜悅,把驚魂甫定的冬兒招來。丹藥攏在袖中。

  「冬兒你看,迎著爐火,金光閃爍;攏在袖中,自發五彩。這『九轉金丹』,好了、好了!」

  「你把金丹獻給陛下,我們便不用走了?」

  「你真傻!此事別讓任何人知悉。」

  冬兒不明所以:

  「為什麼?這可是個大喜訊。」

  「嘿,丹成了,我們還走得成麼?」徐福正色地道:「別誤事,從今天起,你不准離開我半步。不得再胡來!」

  他把寶貝置於小錦盒中,揣在懷裡。冬兒若有所思,苦無良計。

  詔書已經頒就:

  「朕,今令齊人方士徐福,率五百童男女,於七月初七日午時,東渡求仙。樓船五十,停于河邊。全數須于初六晚齊集上船候命,待得黃道吉日吉時,作法啟航入海,不得有誤。奉天承運,始皇帝即位第二十八年夏,于咸陽宮。」

  整日地奔波,一切才被安頓。

  徐福與五百童男女,攜備五穀糧種,人車列成一望無際的隊伍,如長龍幡纏半山,風吹白衣,飄飄亂舉。童女們都戴著一頂細草織成的帽兒,垂下一重輕紗,掩映著音容。每人一個香囊,散著去國的餘韻。

  樓船五十,由數千民夫拉牽至淺灘,它們高聳著,巨大的身軀,異獸一般吞噬著遠渡蓬萊、方丈、流洲三座仙山的懵懂的雛兒。

  孩子們都有點好奇,有點興奮,也有點茫然。但都乖乖地服從皇帝的命令,誰都沒想過前景。

  各在自己的方寸之地安寢,一個挨一個,等待次日啟航。人人都一樣。

  但,冬兒已不一樣了。

  隔了重重險阻,又屆生離死別,憑著樓船的雕欄,遠望河邊。

  駐紮在河邊的蒙天放,鎮夜護船。部屬都敬佩他的盡忠職守。

  他們怎會想到,始皇帝寵信有加、委以重任的郎中令,是世上最不忠的叛臣?他並沒有把自己的分內做好。

  思潮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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