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秦俑 | 上頁 下頁 | |
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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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男女們,都得跟隨徐福伸手前指之方位,令視線一致。 冬兒目光雖依循著徐福,但她的心,又把她的目光指使,偷偷瞅至他的所在,一瞥,方才知道原來他是目不轉睛地、盯著邂逅過的女孩。 他站得很遠呢,侍衛都一字排開,全衣冑甲,系革帶,腿紮行股、脛繳,足踏革靴,威武挺立,全副恭敬的武裝。 隔了很多人,等了很多時日,二人眉目之間,暗傳情像只是心中也驚擾,不明所以。十分不祥。 徐福冷眼旁觀,輕歎一聲,自言自語: 「一字記之曰『飛』,真相白矣!」 沒有人明白他話中深意。 「冬兒。」他喚道。 冬兒忙正色望向他。 「你明白麼?」 「不明白呀!」 徐福又提醒她: 「記住自己站的位置麼?」 她莫名其妙,圓睜著秀目: 「記住了。——為什麼要記住?」 「唉!」他歇歇地搖首:「天機不可洩漏呀!到底逃不過。」 冬兒輕皺一下眉頭。她太小了,完全不懂命運的玄機。 壁畫在加添幾許幻象後,更加燦爛,合八人之力,竟日完工。 童男女們都累了,但不敢籲氣,因為廟外傳來吆喝: 「始皇帝陛下駕到!」 所有人都跪伏地下,始皇帝一人獨立,欣賞壁畫,目光停駐在仙山、仙人之上,滿懷喜悅及熱望——長生之藥!長生之藥!好似唾手可得,他狂妄地大笑,聲震四方: 「哈哈哈哈哈!」 便問: 「徐福,都準備好了吧?」 「臣等候命出發。」 始皇帝向蒙天放下令: 「好,天放,待法士選定黃道吉日吉時,朕將重任交托你手,護送樓船至渭河邊!」 「臣遵旨!」他身肩重任,神情肅穆。 冬兒聞語,心頭一驚。 如晃蕩在風中的絲履。 樹梢上,掛了一雙絲履。履面是素白,小尖頭,上翹,是一隻鳳,五彩錦緞。鳳頭沒朝前伸出,而朝後扭轉,如同回眸顧盼。中系彩帶,極細,結了蝴蝶,綁在樹杈上,在微風中輕揚。 後宮,是始皇帝滅六國後,依了各國園林台村之特色來建造。一道江南清泉瀑布,飛濺過假山石林。 水面有一雙女孩的腳在輕揚。 拍起了水珠,熱鬧中很寂寞。 假山石林有人趑趄。 冬兒知道了。一種細齧著她心頭的驚喜。衣袂動了一下,但人沒有動。 她並未回眸。 只是有意無意地繼續濯足。女孩的誘惑,令後面的人心猿意馬。 他終於欺身上前了。 冬兒堅持沒有回眸,只輕問: 「你——回來啦?」 完全不看他,只抿著嘴兒,輕輕地搖著下半身的雙足,又覺如此實欠莊重,不覺把裙裾扯低一點、扯低一點。 蒙天放道: 「回來了。」 稍頓,得找點話說: 「你叫什麼名兒?」 「冬兒。」 又再找點話說: 「冬天生的?」 「是。」 冬兒垂首,下頷幾乎貼到胸口。她的心有點昏蒙了,微微地痛。 「我是蒙天放。」 「我早知道了。」 蒙天放錯愕了,她什麼時候知道的呢?他墜入一個感動人心的網。 二人無語,半晌。 不擅應對的、拘謹的武夫,二十六年來,還是頭一遭遇上從天而降的、令人受驚的柔情。 說些什麼好呢?呀—— 「好精緻的鞋。」 「是絲履。」 「哦?繡了鳳頭的——捨不得穿?」 「小時候窮,沒鞋穿。後來有雙芒履,都捨不得穿。真的,從來沒見過這麼好的鞋,更捨不得了。」 冬兒起來了。拎了絲履,像逃亡似地跑掉。像避火似地、都不知道怎麼應付過去。 「等等——」 蒙天放情急之下,就抓住她的手。忽省得了:「還沒好過來?」 腕間還是包紮著細帛,她有點痛楚。 其實,因為那是雙指節又粗又硬的、巨大的。男人的手,抓住她,自肘間痛到心頭上。 「會好的,都好了。」 冬兒無端地、太煩惱了。在未開竅的幼稚的心靈裡,愛情和煩惱都是無端的。他的目光令她慌亂。蒙天放仍然不放心: 「沒好,我看看——」 他看她的腕。她看他的手,幽幽地問: 「蓬萊遠嗎?」 他看著她,一怔: 「很遠。」 滿懷離情別緒,滿眶都是離淚,一個驟來的噩夢。逃不過去。只是原始的感情,不可理喻,不可收拾,完全沒有心理準備,驚心動魄地進發了。冬兒像投身一個庇蔭,好忘記了明天,她便咽了:「我要走了——我們都要走了!怎麼辦?」「怎麼辦?」 蒙天放在匆促之間,神為之奪,他用盡全身的力氣擁抱冬兒入懷。 大地靜默。 深造莫名的悲戚、擔憂,赴死的困獸。愛情沸騰,惹起九天一下驚雷。 沉醉中的人被震醒了。 蒙天放殘酷地掉頭他去。 怎麼辦? 直到這個晚上。 兩個人都各自輾轉,睡不好。 夜空一團團臃腫的雲,一下子,把吞沒了的月亮吐出來了,突如其來地,明月圓圓,像一個銀盤照著地面。白光自天際樹頂漏灑一地,形同千百指爪的魔掌。 這是一個奇異的月圓之夜。 只見一道紫霧白煙,直奔蒼穹。因為煉丹房中,起了變化。 徐福明修棧道求脫身,暗渡陳倉勤煉藥。丹已成,幻作五彩金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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