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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一個不多話的人,忽然要借講話來掩飾緊張,我看一定有點原因。」

  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但願這「原因」不是我。心裡有鬼,連自己也不安起來。

  晚飯後,許仙又託辭疲倦,入房良久,出來時,倒了杯清水,取出一道符,化了撒在水中,送給素貞:

  「娘子,這是今天求得的結緣符,你喝了吧!」

  他的手抖起來。

  素貞見狀,若無其事,取過一口氣喝掉了。還表示感謝:

  「相公一片誠心,我怎敢拂逆?」喝光了符水,把杯子反過來,一滴不餘。

  許仙目瞪口呆片刻,見一切安然,方才大大籲出一口氣。臉色也和緩了。素貞又隨意問:

  「這符可是呂祖廟中求得的?」

  「才不呢——」

  許仙一時放寬了心,解除警覺,忘記了他不可告人的秘密。

  「誰給你的?」

  「……」

  「相公有事相瞞?」

  「沒有——」

  我見他分明滿腹疑團,怎肯掉以輕心,遂也一同追問:

  「這符,可是用來對付我姊姊的?到底從何而來?快說!」

  「相公,你我夫妻一場,竟還有事放於心中,真令人失望。」

  素貞的失望,倒不是裝出來的。

  許仙馬上自疚了。於是和盤托出:

  他今日繞廊下各處殿上觀看一遭,方出寺來,見一個天師,穿著道袍,負雌雄寶劍,頭戴逍遙巾,腰系黃絲絛,腳著熟麻鞋,坐在寺前賣藥,散施藥水,見許仙道:「貧道是終南山張天師,見相公頭上一道黑氣,必有妖精相纏。我予你二道靈符,救你性命。」許仙說完,忙把頭巾一揭,原來他發中也藏有一道符,用以保身,看來是剛才于房中安置。另有一道,便已化于清水,誆素貞喝了。

  他嘻嘻一笑:

  「那天師還說娘子是妖,一旦喝了符水,便會化為原形,我邊看你喝,邊擔足了心。」

  「你懷疑我是妖精?」

  「不不,我虛應一下而已。」

  「你懷疑我是妖精?」

  「娘子,這天師糊塗,我們不再說他了,好嗎?」

  「相公,你沒有答我。」

  「——管他靈不靈?他又不要錢。他讓我試一試,又有何妨?」許仙囁嚅地說,「娘子既不是妖精,就當是一場玩笑吧?」

  素貞正色:「如果你真信任我,就不該開這場玩笑!」她說的時候,語音透了一絲悲哀。許仙俯首。

  素貞恨恨:「堂堂男子漢,竟然耳朵軟心思亂,禁不得旁人唆擺,就連妻子都不相信了。我對你的好,比不上陌生人三言兩語。」

  許仙忙作揖認錯,賠著笑臉:「是我糊塗,聽信讒言,請娘子見諒!」——容易受到離間的,就不是真愛。忽然之間,我同情起素貞來。

  正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如今被一個道行奇低的天師書符相試,把相公說得心神不定,真是豈有此理。

  我與素貞,同仇敵愾,連袂竄至呂祖廟前,找他算帳。

  只見一簇人團團圍住那廝,正在書符散藥,素貞蛇眼圓睜,凜立跟前,喝道:

  「你好無禮!枉在我夫面前說我是妖,書符來捉我!」

  對方猶強硬支撐到底:

  「我行的是五雷天心正法,凡有妖精,吃了我的符,即現出真形來。」

  素貞面對群眾:「你且書符來我吃著。」

  他遞來,素貞接過,便吞下去。我恃著功力不淺,也搶過一道來吞。嘿嘿,「現出真形」?真是衣角掃死人,好大威風。憑這走江湖的兩下子,敢太歲頭上動土?

  我倆還故意現出頭上的一股白氣和青氣,好叫他屈辱至死——是妖又如何?你有能耐收得住?

  群眾抱著看熱鬧的心情,袖手觀火,誰知不過爾爾,沒啥看頭,絲毫不吸引,便嚷道:

  「這是我們蘇州一等一的郎中,遠近馳名,如何說是妖精?『」

  天師被罵得張口瞪眼,半晌無言,惶恐滿面。

  我落井下石:「說不定他本身是妖,妒忌保和堂廣得民心,一意來破壞!」

  嘩,煽得群情洶湧,囂喧鼎沸,他臉色青紅皂白不分。轉身便跑。

  我豈肯放過?

  追及天師,大喝一聲,他懸空而起,被我駕風挾持,動彈不得,只好任從擺佈。

  他一路地哀求:「姑奶奶高抬貴手,放過我吧!」

  「你說,誰是妖來著?」

  「姑奶奶是人,我是妖!」這種沒骨氣的天師,大難臨頭,叫他喚我一聲娘也願意,真是敗類。連尊嚴都出賣。

  我佯怒道:「你既是妖,那雌雄寶劍拿來,免你四處為害人間。」

  因見寶劍非凡,起了貪念,奪過來再說。

  他也就討價還價:

  「寶劍予姑奶奶,好歹放過小的一回。」

  好,得些好意須回手,我把他弄到一個古塔頂。他抬頭四顧,不知身在何方。

  我道:「這是雲南,你在這裡落腳,永遠不准到蘇州去!」

  他無奈只好道謝。

  如同上回在杭州,那個瞎眼的道士一樣,這些無聊的人,一個一個,看不得人家活得歡快,多管閒事,不自量力,真是罪過。

  看,一個一個,還不是讓我給收拾了?

  胡鬧了一天,也好,贏回一雙雌雄寶劍,與我姊姊分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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