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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亂舞了幾回。我轉身,見到一個男人。是的,他是此生第一個喚我名字的男人。

  站得那麼近,他看著我。我的不安定。

  亭亭的樹靜立,陽光令它斑駁留痕。仿佛很久了,但也過得太快了。多麼的危險和可怕。——他明白了嗎?

  竹樹的手指在輕輕畫畫,花草禁不住慌張。一切都變得異樣,庭園忽地圍困了不相干的兩個人。

  我望著許仙,帶著難以形容的似是而非的笑容:「只相公『一個人'?多好!」

  「你跳得很不錯呀。」他推卸地道,「——我不知道你會跳舞。」

  「哪是舞?我只是亂動。」

  「對。舞有舞的規矩吧。」

  我猛地坐在樹陰下,仰起面:

  「我不喜歡規矩。最討厭了:應該這樣,不應該那樣。」

  我拍拍身邊的位置,讓他也坐下來。非把這辰光好生擒獲:

  「相公記得我們初次見面嗎?」

  「記得……不過也有一段日子了。」

  「那天你穿的是什麼衣服?」

  他還沒答,我已不懷好意,挑釁地說:

  「我記得!你一身的藍衣,拎了一把好傘,傘是紫竹柄。」

  眼看他不知所措,我心如平原跑馬,易放難收;身如棋盤走卒,只進不退:

  「但,相公一定不記得我穿的什麼衣服。你眼中並沒有我。真奇怪,同一地點,同一時間呢。你記得嗎?」

  我鼓起勇氣,講了這些不著邊際的、身外之物的話,眼看許仙不堪一擊——他就像我聽來的傳說中,那一座飛來峰。一會兒飛到東,一會兒飛到西,他的心,啊,是的,忽然無落腳之處,不知留在東,抑或留在西。

  「其實像小青那麼漂亮,應找得如意郎君。」

  「真高興你誇我漂亮——即使是假的。」

  「我不會說謊。」

  我用急躁而詭異的眼神望定他。貼近他。

  「你!有沒有喜歡過我?」

  喘息相聞。

  「一點點?有沒有?」

  你們見過一隻貓,捕得耗子後,不馬上殺之,總是松一陣緊一陣的處理嗎?其中不無淩虐的成分。橫豎你躲不過。怎麼躲,明天一大早,大家又再面面相覷。

  他嚇了一跳,心有點亂。

  我遞他一顆葡萄——不,我用嘴銜著一顆葡萄遞到他的嘴。

  他驚魂未定,骨碌一下把它吞掉了。

  「咦?你連核也吞下肚中?」

  我伸手,順著他的臉,他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洞……

  「以後,這裡、這裡、這裡……都會長出樹苗來——」

  他任由我的手遊走。

  在這紛亂而昏熱的下午。

  我不希冀任何答案。

  姊姊的腳步聲忽自另一邊傳來,一邊喚:

  「小青怎的還不來?」

  我長蟲過籬笆,有空子就鑽。

  千萬別露出了馬腳。

  素貞出來,見只有許仙一人呆坐在此,一地的葡萄。便道:「半天不見小青,不知又皮到哪兒玩樂去了。」

  「我……也半天不見她了。」——許仙講這話時,我暗自地開心,他終於肯為了我,向素貞說謊。這對一個老實的男人是難的,他也表現得不好,幸而素貞不察。素貞如何猜想得到,他的臉紅不是因為初夏的太陽,而是因為初夏的不忠?

  「真的?」

  「真的!」許仙心虛,更顯得不濟。

  「你怎的一臉細汗?」她給他抹汗。愛憐地。順便一腳踩爛了幾顆葡萄。

  「天氣熱了。」

  把一切都推到天氣上去。

  「是呀,」素貞流覽四周,「都四月了,天氣熱得快。」

  「對了,過兩天是呂祖聖誕,我打算到廟裡燒香,你也一同去吧?」

  素貞一想:「不去了,求醫的人太多,走不開——你,不若與小青同去?」

  說完望定他,看他如何回話。

  「不了,我自己走一遭,快去快回便是。」

  晚上,我們吃飯時,素貞又向我提出了:「小青陪相公往呂祖廟燒香吧?」

  我別過頭去。她知道多少?覷得一個空檔,向素貞道:「姊姊忘記了那小湯圓?都是那呂洞賓,把我倆攪弄得進退兩難,還要拜他?」

  ——其實只是我的難,進退兩難。

  素貞失笑:「說起來,我還要感謝他呢!否則我倒不曉得,有這動人的七情六欲。」

  在許仙面前,又故意說:「相公燒香時,可要特別的虔誠。祈求我倆白頭偕老,白髮齊眉。小青,你瞧』我相公',連脖子都紅了!」

  呂祖聖誕那天,許仙自個燒香去。

  他去了半天,回來時,不住敘述廟外的熱鬧:「有說書的,看相的,賣藥的,也有噴火的……」

  他從沒講過這大量的話,我看著很奇怪。

  素貞對我悄道:

  「你有沒有發覺,相公神色有異?」

  「他話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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