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胎毛(2)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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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沒有女朋友——連朋友也沒有。 百合子認得他很熟了,卻又很陌生。連續有兩三個晚上不見他,心中悵然若失。等了一陣。有人輕拍活動門,進來了,如常點他的牛丼。 「每月九日和十日是『牛丼日』呢。」百合子告訴他:「有優惠啊,常客還可得¥50割引券。」 「唔。」他有點累,沒心情,只道:「好啊。」完全沒有繼續話題的意思。 百合子端飯時,悄悄地:「這是新登場的半熟玉子。免費。我請你的。」 他抬頭,凝視她一眼。然後低首,如日前一樣,大口大口吃飯,吃到片甲不留。另一店員結帳。百合子自廚房出來時,他已走了。而那個凝著一層雪白的霧似的半熟玉子,鮮妍的蛋黃似欲迸裂而出,現在仍錯愕地被遺留下來——他拒絕了她的好意。 平野百合子心中嘆息一聲。母親去世了。父親常有別的女人。女兒長到十多歲,窄小的房子容不下她一雙怨恨的冷眼。父親給一點錢讓她到城市獨立謀生。「換個方式趕我走吧!」她想。以後便靠自己了。 難道總是惹嫌嗎? 她一邊洗盤子,一邊滴下淚來。 淩晨五時,有店員來接她班。一出門口,雨大著。角落一個黑影子過來。撐傘。她望定他:「你在等我嗎?」 他問:「你會瞧不起我嗎?」 他給她看「成人向」的小電影。裡頭有他,在精液橫飛的畫面,「顏面發射」的特寫,性器暴露得坦蕩蕩,但永遠見他不著。 廿二歲的中島隆志,是AV「汁男」。已存在二十年的成人電影,近年新興聘用主角以外,集體宣淫,滿足觀眾一日比一日嚴峻的要求和幻想。這一批年輕力壯的「汁男」,是屬最低級的演員,還沒資格拍性愛戲場,只是暴露器官,在旁弄半天,然後在適當時間射精,令場面壯觀。 「汁男」是臨時演員,出賣精液,每回可得¥5,000。 「努力一點,可被監製導演看中,負責口交,就有二萬圓。做到頂級男優,有七八萬到十多萬。」中島隆志自嘲:「但如果我們交不出貨,便只得車馬費。」 這是一份長做長有的工作,而且不需本錢、學歷、心思、得體的言行、清白的身世。 「像隆志這樣的人,也許不值得你交往。」他坦白地:「我是無親無故和無前途的。你現在可以走了。」 難怪長得那麼好看的他憂鬱而且自卑。 百合子並沒有退縮。也許是欠他的吧。也許同病相憐。她想,他的東西無羞恥,無感情,無感覺,無作用地,暴露在燈光下鏡頭前,多麼浪費而卑微——因為沒有愛。 有愛就不同了。有愛,就不存在是否「瞧得起」的憂慮。在一個下雨的夜晚,她忽地有點衝動。男人最大的尊嚴,是不會被迫把性器拔出來示眾賺取生活,而是在他女人裡面發射,得到珍惜。她讓他這樣做了。百合子想:「這是愛你的緣故。」 隆志沒有心理準備。 ——這是一個意外的孩子。 不被祝福的負累。幾番要她打掉,百合子堅持生下來。 她堅持把他帶到這個世界時,中島隆志便升級了,他的臉可以見人了。而且娛樂圈非常流行「姊弟戀」、「母子戀」,廿二歲豁出去的俊男,憂鬱而且自卑的「氣質」,獨樹一幟。 前天,他放下五萬圓,就走了。像當初那個不打算接受的半熟玉子,她和孩子都是他生命中的過客。自己犯賤,自己送上去。 以為珍惜他,原來自己不被珍惜——中間沒有承諾。 松永茂在胎毛筆的紅木筆桿上刻好了:「中島龍一」 他遞給情緒再無激動,心如止水的小母親:「從母體而來的胎毛,一生只有一回,好好珍惜吧。」 她接過:「我帶龍一來,就要帶他走!」 「等等,」松永茂把老花眼鏡除下來,揩拭一下再戴上。徐徐道:「孩子也有自己的出路,有自己的生命——爸爸億萬個精子全部作廢,只是其中一個,成全了他。我們尊重生命,因為難得。」 百合子沉默,三思。 「茫茫人海,你我萍水相逢,我無法影響你重大的決定。但你知道嗎?——你給孩子的,不過是一撮胎毛吧!」 她聽了,驀地淒厲地大哭: 「怎麼辦?怎麼辦?」 「孩子是無辜的!」 「嗚嗚嗚,我捨不得!我捨不得!」 「快點決定!」松永茂由她:「給他一個機會!」 他依依地把店中的筆桿、工具、桌椅……撫摸一遍,三十多年了,店老舊,是他心血,多少初生的胎毛,經過他一雙巧手,在塵世留下紀念。 松永茂轉過身來。 百合子和她珍之重之的胎毛筆不見了。桌上有一個鑰匙。 他馬上把店門關上。跳上計程車,不住催促: 「快!快!快!救命!」 計程車飛馳至火車站。 鑰匙送到管理員和警方手上。 每日¥300的投幣貯物櫃「242」號打開了——一個奄奄一息的初生嬰兒在裡面! 「找到了!找到了!失蹤的嬰兒找到了!」救護車的叫號和哭聲一般淒厲,虛弱的餓了一天的生命被戰戰兢兢地,珍惜地,送院搶救…… 到各個景點欣賞「大文字五山送火」的人相繼回家了。車站開始熱鬧起來。他們回家。 每年的八月十六日晚上八時開始,三十分鐘之間,京都的五座山頭分別燃點「送火」:——如意嶽有「大」文字、金閣寺附近的大北山,也有另一個「大」文字、西山和東山有「妙」、「法」字、西賀茂船山有船形、嵯峨山上有鳥居形。共五個大火床。夜空迷離,但火光猛豔,無論在多遙遠的地方,人和趕回地府的精靈,都看得見,都被提醒:愛恨之間,生死之間,人鬼之間,天地之間,陰陽之間……燦爛過後,不免灰飛煙滅。 所以人們要珍惜有限的生命。救了一條小命,多快樂。 松永茂在車站接到他的老妻,亡魂也捨不得人間一切,那又如何呢?一點辦法也沒有。幸執子之手,雙雙也趕路去了。 火車站的休息室,還有下班的員工在議論著剛打開貯物櫃見到不知生死的嬰兒時多麼的震撼。 桌面上散落終成為舊聞的新聞—— 「……」 「年輕母親跳下火車路軌自殺,支離不治。私生兒失蹤。」 「大阪市阿倍野區美術大學女生(22)刺殺學長」 「筋腫誤診,子宮摘出,熊本大付屬病院謝罪」 「胎毛筆老店東(60)與妻子(58)因住宅失火,逃避不及燒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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