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胎毛(1)


  松永茂抬頭看看店中的大鐘,晚上接近六時光景。

  平日,他閉店時間是八時。

  但這天八月十六日,傳承了數百年的大日子,很多人都會專程去看「大文字五山送火」——這燒「送火」的盛會,非常壯觀。五座山其一的如意嶽(大文字山)上,建設七十五座火床,在夜色下燃起熊熊烈焰,火勢煌煌,橫越半個山頭,呈「大」字,燦爛地向天空升去,送走中元節盂蘭盆會的精靈。

  松永茂已與老妻約好,早些回去晚飯,然後搭乘地下鐵北大路站下車,在鴨川堤遠觀同樂。一年又已過大半。

  黃昏沒甚麼客人。

  他有點無聊地掀著今日的報紙。不外是
  「市立池田醫院新生兒國內最惡の規模感染」、
  「宮城縣鹽釜市逮捕容疑男(30)」、
  「戰爭小說作家(75)死去」、
  「年輕母親跳下火車路軌自殺,支離不治。私生兒失蹤」、
  「大阪市阿倍野區美術大學女生(22)刺殺學長」、
  「筋腫誤診,子宮摘出,熊本大付屬病院謝罪」……
  這些新聞。

  「松永」這店,客人光顧通常在白天,吉日。晚間多是取貨。但老老實實的松永茂,總是服務至上,以客為先,所以還是拖延著。

  「看來客人們不會來吧?大概六時半便該走了。」

  正把「本店今日營業終了」的牌子取出,掛好。

  「等等,請等等!」

  一個長得很清麗,但臉容憔悴的女子氣急敗壞地趕來:

  「松永先生,請幫我看看這單子,我趕著來取貨呢!」

  她氣喘咻咻,慌忙從一個雜亂的大袋子中找出單據。

  「做好了嗎?」

  松永茂一瞧。認得她:

  「哦,還沒好呢,這單子寫明天才取貨。我們還未刻字,『中島龍一』對吧。上午精神好,給你仔細做,別急。明天來就對了。」

  「現在刻字可以嗎?——光欠刻上名字而已,拜託幫我做!我等你……」

  「真不巧,今兒晚上我同家人去看『大文字』——」

  「給我做吧!」她哀求:「求求你,我趕著回老家。我住得遠,在鄉下。今晚趕上火車,車票已買好了。刻個名字留念,是必須的,請你讓我帶走這終生紀念品!」

  松永茂左右為難——臨時的活一旦幹開了,自己肯定趕不及老妻的年度節目。

  但,人家是「終生紀念品」。

  每個人,一生,只得一枝。

  「松永」是家胎毛筆專門店。

  胎毛是嬰兒出生滿月後第一次剪下的頭髮,來自母體,一生僅得一回的自然發鋒難得而寶貴。在中國,自唐朝以來就有製作「胎毛筆」的傳統,希望兒子長大後,作文賦詩。曾有書生以之赴試高中狀元,又稱「狀元筆」。

  這個習俗經當年遣唐使又輾轉傳到日本。

  松永茂從事這行業有三十多年。胎毛得消毒、消脂、防腐處理,胎毛筆則經過水盆、結頭、車鬥、擇毫、刻字等流程,一絲不苟,才對得起父母一番愛心。製作較一般毛筆還費時。他不想馬虎,所以是「信譽保證」。

  記得在上兩星期,他給龍一理髮。

  一般都是上門給理髮取發的,但母親平野百合子抱著嬰兒到店裡來。

  「家裡很亂,不好意思,便帶孩子來了。」

  嬰兒是軟軟的一攤。已睡著了。

  她有點歉意:

  「那麼小不點兒,不知怎麼帶。好難。」

  「你自己也是小不點兒吧?」松永茂笑問:「幾歲?」

  「二十。」

  孩子第一次理髮,難怪媽媽都不知怎辦。嬰兒顱骨甚軟,囟門未合,摸上去還突突跳。皮膚特別細緻敏感,又怕劃破弄傷。所以手足無措。

  「別擔心,我有經驗呢。」

  松永茂著她抱好孩子,小小的頭遷就剃刀位置,快快地給理髮。那輕輕的、柔柔的、薄薄的,尚未完全變黑的頭毛,便灑落在一塊早已鋪墊的白布上。

  他把它包好。寫上名字。確定不會弄錯。既是永久留念,一生沒有第二次,當然是無價珍藏。

  「請過來挑筆桿。」松永茂把樣本展示:「有象牙、牛角、景泰藍、螺鈿、紅木、竹筒……」

  「——不太貴就可以。」看來經濟不算好,但為了孩子,還是來做了。她選了一根紅木的。

  「這個不錯呀。」

  她訕訕地:「我希望孩子長大後,讀書識字。正月初書,用自己的胎毛筆寫字。將來有出息。」憧憬著:「寫『龍一』兩個大字。」

  她輕歎一聲:

  「自己沒出息。孩子總不能像我。」

  又問:「多少錢?」

  松永茂得知她這當母親的不易,說不定是單親家庭。一時心軟,給打了折扣。

  他道:

  「我收你便宜一點,不過得下個再下個星期六以後才取貨。」

  「真謝謝你了!」

  百合子覺得這老人家的親和,道謝時忍不住淚盈於睫。

  「我出來以後,沒有跟爸媽聯絡——你就像是我爸爸一樣。」

  「快別那樣說。」

  「我爸爸趕我走。龍一的爸爸又趕他走——為甚麼我們母子的命運如此?」

  孩子這個時候忽地哭起來。

  「別哭別哭!」她有點急躁:「松永先生,我向你討些開水好嗎?」

  像所有帶孩子的母親,她自身邊那個百物雜亂的大袋子中拿出奶粉和奶瓶……

  在餵奶的當兒,他閒話家常:

  「你有沒有工作?」

  「以前有。現在帶孩子嘛。」她道:「我以前在『吉野家』牛丼。」

  「孩子爸爸——」

  她臉色一冷。沉默。

  茂伯通情達理,也就不問了。

  良久。還是她自己開腔:

  「孩子長得好看,同他爸爸一模一樣。」

  「是嘛,眼睛鼻子挺俊的。」

  「孩子爸爸是當『汁男』的。」

  「汁?味噌?豚汁?——」

  「不。」百合子道:「他是賣精液的。」

  「精液?」

  那時,百合子在「吉野家」當夜班。因為一般時給¥900,若是晚上十時到翌晨五時這一段,有20%增強,為了每小時¥1,125,所以她願意在人人都悄入夢鄉的黑夜清晨,給來吃一碗廉價牛丼的客人服務。來的不是夜班工作者、不想回家的人、街頭流浪漢……便是寂寞的青少年。

  他是一個俊美但蒼白的男子。

  一個人。

  長髮遮住半邊臉,對誰都不大搭理,鄰座客氣地:「今晚雨好大啊!」他冷冷地點頭。

  經常來。叫一客大盛的牛丼,一碗味噌汁、和冷酒——經常來,是因為這店最便宜又管飽,才¥280~540一頓。還廿四小時營業吧。

  一回,有個醉漢砸爛了玻璃,他木然地幫她撿拾碎片,一不小心,手割破了。她忙遞給他紙巾揩抹。擾攘過後,他低頭大口大口地吃飯,相當饑餓,但不求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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