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奇幻夜 | 上頁 下頁
味噌汁


  「喝點滾燙的味噌汁吧。」

  護士和子給野間忠夫端上一碗節日的雜煮,「我已經為病人到寺廟去祈福,消除一百零八個煩惱。」

  野間忠夫緩緩地接過了碗。

  預備離開療養院時已是新年。

  不管以前發生過甚麼,漸漸不願想起。

  他是戰敗國的俘虜。被蘇聯方面從西伯利亞遣返中國,曾關押在「撫順戰犯管理所」接受思想改造六年。即使是滿洲國的皇帝溥儀,也同一待遇。

  終於他與一批同僚獲釋,在舞鶴登陸,回到和歌山縣。

  他並沒有馬上進老家的門。他得了一種極奇怪的病症,這四十多歲的軍人,不肯喝水……

  又住院五年,說是痊癒了。他近日比較樂天,而且善忘。沒有人知道是不是因為針藥和電療的結果。

  野間忠夫遲疑地看著那冒著氤氳蒸汽的味噌汁。他渴望了很久,過年了。他平靜的新生活。

  和子鼓勵他:「慢慢喝,裡頭有小年糕呢。」

  學習自己喝湯,唇湊近碗沿。圓形的小鏡餅,浮蕩而黏膩。她笑:
  「先小小地喝一口——」

  驀地,他抖起來。

  又是那只小手!它還在!

  細嫩,白胖,長著梨渦的小手。無辜而天真地伸張著。像一下最終的哀求……

  野間忠夫臉色煞白,那條冰涼的回憶的蛇又爬上了脊背。他分明見到了它。他又見到了它!霹靂一聲碗摔在了地上。

  「燙著了?」和子皺皺眉。

  他囁嚅著:「……沒甚麼。」

  小手搔抓到他心上。輕輕的,很癢。

  「我好了!」他強調。

  日子並沒有過去——

  野間忠夫奮力地喊:「殺!殺!殺!」用他慘烈的叱喝來壯膽。

  花姑娘!

  一腳踢破木門。這村莊已經被「徵收」。別說雞,連雞蛋也找不到。但他曾殺得那麼痛快,心底總是有些甚麼要宣洩,它在裡頭跌跌撞撞,找尋出路,他要花姑娘!二十五歲時入伍,高小畢業,一向只當卑下的搬運工人。只有在戰場上才是強悍的侵略者。一九三七年八月二十七日,隨軍登陸吳淞鐵路棧橋。中國軍隊從上海撤退,他們步步進逼。十二月十三日,佔領南京。

  南京!中國的首都!

  谷壽夫團長下令解除軍紀三天。

   屠殺開始了。一旦掌握武器,占盡優勢,野間忠夫已是一個極其「標準」的士兵。學校的老師、寺廟的和尚、報上的招募廣告、廣播上的「玉音」……都是這樣教曉他。

  炕上瑟縮著一男一女,灶上冒著熱氣。

  他像一頭獸地看著她。先把男人抓出來。

  在「戰爭」神聖的遮蔭下,只不過一個士兵,一般人良心絕不允許幹的任何事情,他大白天就可以為所欲為。

  眼睛紅了。

  這個一塌糊塗的狗窩似的家。

  野間忠夫一手扯開染了血污的棉被。唔,先把男人抓出來——

  稚嫩的男子,十三四歲,頭髮剃得像刺蝟,臉上塗了泥巴和鍋煙子。

  女人緊張地盯住他倆。

  太有經驗了,突如其來地伸手在下體摸了一把,他驚懼地護住,「他」是個姑娘!

  野間忠夫獰笑著一扯。女人咬牙撲倒地上,屈辱地哀求:

  「求求你,放過我妹子。她還小,我代她!」

  女人挺身而出,卑賤地先拉開自己的衣襟,擋在他與妹妹中間,她流淚:「我代她!」

  他咆哮著把妹妹推到牆角,女人死命糾纏,妹妹咬他,踢他……

  「鬼子!禽獸!」

  野間忠夫盛怒地抓住她的頭,撞向磚頭造的牆上。妹妹軟軟地垂滑。

  女人狂哭。

  他重重地搧了幾個巴掌,在她昏眩痙攣的當兒,撕扯下褲子,像野狗似的撲上去。

  「哇哇!」

  突然,是嬰兒的哭喊,淒厲地一聲緊似一聲。

  他馬上扭過頭來。

  女人光著下體飛撲到一個木桶旁,幾件衣服蓋在上面。她用整個身子捍衛著。野間忠夫一步一步走過來。她渾身哆嗦,但非常堅定,她的眼睛警告他,無論如何,他不可以動孩子一根毫毛。

  連一個這樣的女人也征服不了!他覺得是恥辱,他是戰勝國、統治者,他是英勇兇悍的關東軍士兵。一腳踩上她肩膊,一手把她的臂擰彎,不費勁地把嬰兒倒提起來。

  「不不不!」

  嬰兒哇哇地在半空晃蕩。

  母親發狂地,撿到甚麼用甚麼扔他,妄想搶回孩子,她抓住他上衣,伸盡了手,沾不著邊兒。驀地摸到他的軍刀。他警覺:

  「八架野鹿!」

  野間忠夫抽出軍刀,猛地向她頸部劈去。

  ——一下子,時間僵硬地凝住了。

  刀很鋒利,但慌亂之中,用力不當,只是斜斜地劈下,頭顱半側地吊掛著。

  嘶——嘶——嘶——洩氣的聲音。

  她很痛苦,用爬滿血蜘蛛似的紅絲的眼睛死盯著孩子。伸出不聽使喚的手,企圖把頭顱扶托回原位。她也許只想說:放過我的孩子!

  嬰兒毫無節制地哇哇大哭,因身子倒轉過來,那哭聲很難聽。像錐子在刮鐵片。

  野間忠夫恨透了這不如意的一天,甚麼都得不到,白費了力氣。

  灶口有個冒著熱氣的鍋,他翻開了鍋蓋,正煮著一些浮著葉子的湯。他把所有的怨憤不滿,都發洩在了這一下手勢——

  嬰兒淒啞地沉默了。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

  多少年了。戰犯把一切都交代清楚,諉過於身為戰爭的工具,方被引領實施這一切殘酷而又恐怖的軍事行動。

  某一天,這只煮熟了的小手又如故人般,找他來了。

  野間忠夫一直不怎麼肯喝水。

  口腔裡一點唾液也沒有,舌頭緊貼著上顎,膠結在一處,那麼乾澀、枯竭。只渴望喝一口水——每當他受盡煎熬焦灼的唇湊近時……

  沒有控訴,沒有鬥爭,那是世上乏力而又柔軟的,嬰兒的手,黏膩如軟軟小年糕。

  枉死的亡魂太多,不知向誰索償。也許只因最初的記憶中有他。不肯放手。

  野間忠夫很長壽呢。今年七十八歲了。

  這詭秘的驚怖惆悵,一直伴他老去。沒有人可以分擔,只是永恆的隱疾。他不能死,他得這樣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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