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潘金蓮之前世今生 | 上頁 下頁 | |
三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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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輕推開書房的門,只見單玉蓮坐在地上,一手迭好散亂的書冊,剛聚精會神看至開篇:「……那婦人笑將起來,說道:『官人休要囉蘇。你有心,奴亦有意。你真個勾搭我?』西門慶便雙膝跪下道:『娘子,做成小人則個!』那婦人便把西門慶摟將起來。當下兩個就在王婆房裡脫衣解帶,共枕同歡。一個朱唇緊貼,一個粉臉斜偎。羅襪高挑,肩膊上露兩彎新月;金釵斜墜,枕頭邊堆一朵烏雲。誓海盟山,搏弄得千般旖旎;羞雲怯雨,揉搓的萬種妖嬈……」 武汝大一手搶過,會心微笑: 「哦,看淫書!」 她正看到著緊處,便被他破壞了: 「嘻,《金瓶梅》,阿爺及阿爹都不准我們看的呀。越不准,越是要偷看,不過字很深,鹹得來又不明,大家都費事查字典。終於沒心機看。」 單玉蓮用渴望的眼神望著他: 「故事說的什麼?」 「唉,好老土的。」武汝大給嬌妻從頭說起了:「說一個很姣的女人,嫁了給一個很矮的男人,後來聯同一個很咸的男人,毒死了他。誰知那個很矮的男人,有個兄弟,是一個好勁兒的男人,殺了那對姦夫淫婦——故事便是這樣了。」 單玉蓮一聽,只覺悶不可當。忽見武汝大手上的紙張,有「淫婦」二字,一怔。便道: 「你說得一點也不好聽,我自己看!」 武汝大忙收藏在身後: 「不!」 「給我!」 他其實很開心。但遊戲一番——孩子才有這般玩法吧: 「乖乖的,先吃飯再看。太婆會罵的。乖!」 單玉蓮不依: 武汝大焉敢不從,只念: 「嘩,發達啦,今晚一定很浪漫了。」 又淫書,又春藥,他的好日子來了。 單玉蓮後來在書房待了一陣才走。 一家團團圍坐吃晚飯,挨過坐立不安光景,二人便留在武汝大丁屋過一夜。 「睡吧。」 武汝大催她。催了又催: 「睡吧,老婆。不要看書啦,又不是要考試。你隨便挑幾頁正的看就算了。」 過了一陣,她還不來。他再催: 「老婆!老婆!燈光很刺眼呀,關燈明天再看吧?」 「那我出廳看!」單玉蓮不知如何,一定要得知來龍去脈似的。 武汝大爬起來,扯住她。她被回目吸引,一手撥開這癡心的男人。 他只涎著臉,諂媚地道: 「老婆,給我倒杯水?」 單玉蓮撥開他亂摸的手,一躍而起: 「討厭!我只肯倒杯水給你,其他不要想!」 武汝大心中一蕩,暗思暗笑: 「一會兒非大振夫綱大展鴻圖不可。」 單玉蓮一拎暖水壺,沒開水。雪櫃中也沒冰水,只有「可樂」和「七喜」,便倒了一杯「七喜」,回房遞與他。 武汝大胸有成竹地向著她演說: 「你今晚不可以推我,說什麼很累呀、頭疼呀、不方便呀、想睡覺呀……,總之不可以推。我要掂一次給你看。這是『活力M』,知道嗎?『活力M』——是Simon送給我的國寶!」 說畢,把紫色的小丸,一把塞進口中,大口地喝水,一沖順喉而下。喝過之後,方表情古怪地問: 「汽水?」 單玉蓮氣他胡言,便把剩餘的「七喜」,也灌喂他喝下,然後白眼相加: 「誰高興侍候你?別諸多作態。」 武汝大急了: 「就快了,我起了就喚你。」 她用力把杯子擱在床頭。逕自出到廳中,繼續看書去。因為她剛見的回目是:「淫婦藥鴆武大郎」。 白紙黑字是這樣寫道:「——那婦人將那藥抖在盞子裡,把頭上銀簪兒只一攪,調得勻了,左手扶起武大,右手便把藥來灌。武大呷了一口,說道:『大嫂,這藥好難吃!』婦人道:「只要他醫治病好,管什麼難吃易吃!」武大再呷第二口時,被這婆娘就勢一灌,一盞藥都灌下喉嚨去了。武大哎了一聲,說道:『大嫂,吃下這藥去,肚裡倒痛起來。苦呀!苦呀!倒當不得了!』這婦人便去腳後扯過兩床被來,沒頭沒臉只顧蓋。怕他掙扎,便跳上床來,騎在武大身上,把手緊緊地按住被角,那裡肯放些松寬。正似油煎肺腑,火燒肝腸。心窩裡如雪刃相侵,滿腹中似鋼刀亂攪……」 「哎!」 單玉蓮正看到此處,忽聞武汝大痛苦怪叫。她一驚,呻吟與白紙黑字重迭著。她彈跳起來,下意識地瞪著自己的手,手上的書。四下大大變樣,腦海中有一個詭異而又不肯相信的念頭翻騰著。 武汝大無休止地怪叫: 「哎——」 就像一個將要打開的啞謎,一個惡毒的咒語,解放群魔的已撕裂一角的符。 她渾身哆嗦,不知所措。 黑夜變得猙獰,她的疑懼擴張,接近吞噬了整個人。 啪啪啪的,各間屋子的燈火通明,所有家人飛奔而至。 這真相越來越清晰,她越來越不願意面對。不祥的事件,將會陸續發生麼? ——這真是她的末日? 一切都與死亡掛了鉤。不,她不想死! 然而,這裡面有什麼奧妙呢?可不可以逃避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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