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潘金蓮之前世今生 | 上頁 下頁
二六


  單玉蓮措手不及,沒有答。

  錦華體己地道:

  「他也不錯了。也是個好老細。玉蓮,我很羡慕你呢。」

  老細?白頭偕老?一生一世?

  室內開了暖氣,窗外雖下著寒雨,卻是半點沾不上身。武汝大是一個好老細。她睡不著,坐到窗前,扯開一點通花的紗簾,這貧瘠貪婪的土地上,四星級的酒店。單玉蓮嗟歎一下,微不可聞,但到底還是被丈夫覺察了。

  他沒有亮燈,只在床上喊過去,儘量把聲音放軟:

  「兩點鐘了,還不睡?」

  單玉蓮並不回過頭來,但是冷不提防眼淚便淌下來了。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到香港?」

  第一次,武汝大感覺到,一定有點不快樂的心事綰住她。自己,費盡周章,到底是綰她不住。武汝大也不說什麼了,只轉過身,倒頭睡去。有什麼辦法?他在暖暖的被窩中,也無聲地嗟歎一下。

  不知道為什麼。

  不想知道為什麼。

  惠州有西湖,一直是遊客好去處。紅棉水榭、百花洲、點翠洲、泗洲塔、蘇堤、九曲長橋、偃龍橋。惠州有湯泉,是個高溫礦泉,泉眼十多個,水溫在攝氏七十度,武汝大全身泡浸在溫泉中,這個獨處的時刻,他特別寂寞。他做錯了什麼?自己也算是個善良的好人,好人沒好報,博不到紅顏歡心,他開始憂心忡忡,但又無法可施。他做錯了什麼?

  武汝大也有心事的。

  溫泉水暖,眼淚也很暖,小小的眼睛,淌下一滴淚來,情知不妙,馬上潑水洗臉。臉洗過了,他也回復過來。

  從此絕口不提,得過且過——他是真心愛她的。

  都是自己不好,太「快」了,滿足不到她。以後一定千方百計地改進,不要叫她那麼難受。她是美女,怎麼能夠次次都草草了事呢?身為她丈夫,也是很可羞的呀。難怪她睡不著了。武汝大終於把事情想通了,這是應該面對的。人家是「人窮志短」,他是「人短志窮」。但也不宜說與太多人知道,遇上良朋益友,有辦法之人,得向他們請教請教。他暗自點點頭。

  武汝大的心事,解決了。

  這幾天,對她千依百順,呵護備至,坐火車也坐頭等。

  她也平復過來,一心一德似的。二人便閒話家常。

  「你知阿龍為什麼要回元朗住嗎?」

  單玉蓮趕忙道:

  「誰知道?他不是說喜歡做鄉下人嗎?」

  「嘻嘻!」武汝大神秘地一笑。

  「你笑什麼?鬼鬼祟祟的。」單玉蓮生怕他測知自己的鬼祟。

  「我也是聽人講的,不作實。」

  「快說!不說不理你,聽人講些什麼來?」

  武汝大笑道:

  「阿龍交了女朋友呢。」

  「女朋友?」單玉蓮忐忑:「怎麼樣的女朋友?他一向是一個人呀。」

  莫不是丈夫試探她來了?

  又道:

  「誰會喜歡這麼老土的人?」

  「哈,你不喜歡有人喜歡。」武汝大按捺不住,要把他那老土兄弟的秘密揭發給愛妻知道:「但不要跟別人說啊!」

  「不說!」

  「你發誓?」

  「怎的那麼嚴重?哈,女人發誓你便信了麼?」

  「他不是從汕頭來港嗎?近日有人說起,他認識的一個朋友來了,不過是買假身份證,要四萬多元呢。阿龍墊了一萬元出來——你說,不是女朋友,肯這樣做麼?她怎樣還?也許嫁給他算了。」

  「你要她嫁便嫁嗎?她不會做工儲錢來還嗎?人都到了,還肯嫁?」

  「哎,跟阿龍不錯啦。聽說人長得好,平日粒聲不出的。」

  單玉蓮沒來由地生氣:

  「哼!她那麼好,怎的你不要她嫁你?」

  武汝大慌忙女媧補天似地:

  「不不不,已有最好的女人嫁了給我啦!」

  剛好到站,馬上催促下車,免吵。下車前,單玉蓮猶有不甘,裝作不經意:

  「她喚什麼名字?」

  「不清楚。好似叫阿桂。你自己去問阿龍。」

  「誰有這閒工夫?」

  下車後,二人前事不提。但「阿桂」二字,便深刻于單玉蓮心中。

  武汝大只為兄弟著想:

  「過一陣另外請了司機,便放阿龍走吧。不要阻人好事,我也想飲新抱茶。嘻嘻!」

  是的,二人上座,接受新婦敬茶。完全是叔嫂的關係,十分明確。

  世情已演變至此了。

  一切皆成定局。

  也罷,單玉蓮但覺安分守己,也是幸福。飲新招茶那天?想起自己也曾經此一「劫」,總算過來人。不知武汝大那批嫁不出去的姐姐們,又該怎麼嚼蛆吐糞,咬牙切齒,心焦如焚。

  一邊開了水喉沖洗豬肺,一邊吃吃笑。

  今晚煲個好湯。當個賢妻。

  菜幹不知怎的,帶沙,要浸好一陣。那鐘點女傭買不好。自己到底是地裡出身的,一看就知道——不過,如今是少奶奶了,洗手做羹湯不過是偶一為之的伎倆。

  聽得武汝大進門了,還在廳中待了良久。有點不滿,他怎不來好生撫慰獎勵一下?哦,自己好歹是犧牲者,這般便演變為相對無言?遂一擰身子,出去質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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