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潘金蓮之前世今生 | 上頁 下頁 | |
二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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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開不好。你真不是個當司機的料——你是當老闆的料。」 哄得武汝大暗自得意。 唉,白布落在青缸裡,乾淨極也有限。幸好這是無從稽考的,哄得一時便是一時。一段日子之後,怕也無事了。昨夜風流,端的是一場春夢。 來到尖沙咀的高級日本料理店。鼓聲一響,二人郎「財」女貌地踩上人工碎石子小路,于暖烘烘華堂中當上貴客。 武汝大便開始點菜。 他問她: 「你要什麼?」 「你點什麼,我吃什麼。」 「你要什麼,我便點什麼。」 她有點不耐,只道: 「你出主意吧。主意出得好,我那有不依你?你是一家之主。」 他對她太好了,千依百順,生活因而平平無奇。男人沒性格,便點了什錦海鮮鍋、什錦壽司盛合、牛肉司蓋阿蓋,包保不會出錯。 滿桌佳餚,包羅萬有。她便見到不遠處,竟坐了Simon和一個女人! 他也來了!——他花過心思的手段! 他點菜,她傾慕地望著他微笑,只有聽的份兒。一副白淨的瓜子臉兒。 單玉蓮定睛細認。呀,女人當過八卦週刊封面的,是落選港姐李萍,正深情地沉醉於他的舉手投足。 他點的菜式上來了,一道一道的上,精緻的冷盤、雲丹、赤貝、柳川鍋。小小的燒魚,先灑幾滴檸檬。昆布一卷一卷的,蓮根一輪一輪的。他叫的飯,還灑了黑芝麻,還有一顆紫紅色的小梅在心窩。他叫的湯,是一個描金線的清水燒茶壺盛載的。每一道菜,旁邊都有塊小小的楓葉,好似女人的手。 為什麼同在一片店裡,自己的男人,蠢相得像個肚滿腸肥的相撲手?自己不在意,人家看來必也是鮮花插在牛糞上了。他還招呼她: 「快來吃魚生,很大件。抵食!」 而Simon呢,裝作不認識她,正眼也不望過來一下,只顧與那李萍,淺斟低酌,暖酒令她的臉紅起來。單玉蓮眼裡何曾放得下沙子?她把吃過一口的魚生扔下。 武汝大只隨手把他愛人吃過的挾起,放進口裡。她感受不到他那下意識的愛。她很忙。 忙於掙扎。 那人半句話都沒說過,她便陷入阱中。惟有自行猛地跳將出來,因而對丈夫道: 「我想去旅行。」 「去那兒?」 「——總之離開這裡一陣子。」 武汝大一想,店裡生意好,只去得三五天。三五天,花在機票上怎值得?但自己實在應陪她多些才是。故建議: 「不如回鄉去,你也可以見見舊朋友,你不是說要拎些老婆餅給他們吃嗎?」 回「鄉」?是上海?抑或惠州? 當然,他們回到惠州去——上海是她一個不可告人的噩夢。 而她這般的回去一趟,還真不肯帶老婆餅呢。她給那些人捎上的手情是樂家杏仁糖、丹麥藍罐曲奇、紳士牌果仁、積及朱古力橙餅……,還有姊妹們得到的是化妝品、護膚系列,連香水,也喚作「鴉片」。真真正正的「衣錦還鄉」! 他們是住在惠州湯泉附近的四星級酒店,然後包了一輛車子到處遨遊的。這回是「遊客」的身份了。而她們呢,有些仍在「賣」,夏天賣西瓜、黃皮的,冬天便賣柑。另一些,已經去了賣笑。錦華的運道不及她好,尚在一個爭妍鬥麗、擇機而噬的彷徨期。對比之下,自己求謀順遂,已然是上岸人家。錦華十分豔羨她能堂堂正正地做人妻室,不必無主孤魂地,至今猶在浮沉。見到武汝大,竟然甚殷勤。 單玉蓮有點不悅,也就不讓她加入二人世界了。免得多事。 武汝大問: 「你那姊妹呢?不是也約了晚上吃潮州菜嗎?」 單玉蓮一撇嘴: 「我們不要打擾她了。她還要找男朋友呢。看她條件不很夠,又單眼皮,找到男朋友也得費點心機和人好。怎麼敢老要她陪著?哦,你很想見到她嗎?她電過你嗎?有沒有托你設法子到香港去?」 錦華見她沒聯絡,等了一晚,後來打電話到酒店。酒店很堂皇,又有保安,她要單玉蓮領著,才可到咖啡室夜話,及吃栗子忌廉蛋糕。 單玉蓮撇下武汝大,勉強跟她會面。 錦華不虞其他,只當二人仍是一處的好姊妹,那時她有路數,不忘關照她的。故不知就裡,還跟她講心事: 「我也出來接了一陣客了。不過現在的客很精明,都是想玩你,不是想娶你——你就好啦,嫁得那麼好。」 「他對我真沒話說了,要什麼有什麼。」 「早一陣我跟一個姊妹出深圳做,有些客送我們三點式泳衣,就是要我們陪他們到新都游水,連這樣也要玩個夠本。」 單玉蓮便同情起她們來: 「港客都很難做吧?」 「不,有一個,他是搞電子錶的。他長得很好,又高大又,有錢,每次來都找我陪,可惜他有老婆。」稍頓,便笑著說:「他在床上很勁兒的,一晚來四次都試過。真可惜,他有老婆。不過,我有點喜歡他,不要錢也肯做。我想起他都會濕的。」 當錦華這樣的形容她心上人時,單玉蓮眼前也活現了斯時情景。他,雖只共枕同眠了一夜吧,但也曾如此的親密,如膠似漆,份情也是自己首肯的。 那是一種奇異的感覺,好像已發生了千百遍。他的手心放在她胸前,不動,等待她動情。像等待一根險險錐過大紅十樣錦緞子鞋扇的繡花尖針兒,等待它變硬,沖出重圍。 她恨不得鑽入他腹中。這般的難為情。好像已發生了千百遍。她的臉熱起來。 當他在她身體裡頭,空氣中有種特別的香,是綿遠而古老的香。首香、檀香、紫蘇、玫瑰——香在房子中,昏沉欲死——他,令她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男人好。 只一夜,他又續上另一個了。男人都是這樣。想不到自己還比不上一個做「雞」的。 輾轉成憂,相思如扣。女人量窄,總覺不值。 錦華見她怔住了,卻沒在意,又問: 「喂,你那武先生呢?」 「他?」單玉蓮思緒自香港回到惠州來。 「他對你怎樣?——在床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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