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潘金蓮之前世今生 | 上頁 下頁
一二


  一個裝作難以置信:

  「虎鞭?人鞭吧?」

  大眾便慫恿著新郎了。

  「快喝、快喝,保管你今晚人鞭變虎鞭!」

  「好!」武汝大在興頭上:「那我多喝三杯!」

  眾人轟響,嫉妒而淫邪地、會心地望著嬌豔欲滴的新娘子,恨不得把武汝大踢出新房,自己上馬。

  單玉蓮只悄悄望向人叢,心神恍惚,剛才他也在,不知什麼時候,他竟悄然引退了,他看不得她的新婚夜?

  武汝大半醉,色膽壯了,便趕人:

  「走啦、走啦,走啦、走啦!」

  人聲漸杳,空氣突然沉悶。單玉蓮坐在一塌糊塗的床緣,望著粉紅色的紗帳,不知如何,自己會得嫁了給他?

  一個三寸釘、穀樹皮,憨憨地笑著,迎面而來。單玉蓮一見,下意識地指著他:

  「我見過你!」

  武汝大笑。一手把燈按熄了:

  「當然見過,又不是盲婚。」

  他趁自己竟然在狀態中了,還肯浪費嗎,馬上把單玉蓮急擁上了床,接近施暴,惟恐驟失良機。她一手推拒,在惶恐中,心神大亂。武汝大不是大丈夫,他自己明白……

  她毫無樂趣,不痛不癢,只是道:

  「我——真的見過你,很久以前。不過看不清!」

  他還在頑強地抽動,一聽,便很興奮:

  「看不清,不如亮著燈做——」

  言猶在耳,燈不亮,人也失靈。

  措手不及,一聲慘叫,這個男人已經完事了。

  一泄如注,還在自我安慰。喘氣:

  「蓮妹,我最勁是這次了!好浪漫呀!」

  一翻身,他已疲累不堪。未幾,即熟睡如小豬,睡得十分甜蜜,嘴角還有口涎。

  單玉蓮拈開黏在她兩頰和脖子上的頭髮,感覺到這床單溫濕而黏膩,很髒。

  新房中有一面大鏡。

  她在這心深不忿的靜夜中,難以入寐,望向貼了紅花剪紙的大鏡,幻成舊時月色——

  一樣迷離的銀光,像一個遠古的夢。

  夢中,是一個不知名的朝代,不知名的里弄,斗室中,潘金蓮銀牙咬碎,把她的小腳,踹向沉沉大睡的武大,真是一朵鮮花插在糞土上,烏鴉怎配鸞鳳?紅燭淚幹。女人淚湧。

  月色照在一盤賣剩的炊餅上。

  她將一生一世,伴著這些不上路的炊餅不登樣的狠衰老實酒臭貨色麼?

  東方漸發白。

  牆角有只蜘蛛,寂寥地吐著銀絲,困囿著自己。


  這是一隻一模一樣的千歲蜘蛛。

  單玉蓮倚在牆角,望定它。

  元朗「馨香」是遠近馳名的餅店,客似雲來。武汝大繼承祖業,顧客也是一代一代地傳誦,有好奇的,聽得武汝大討了新娘子,左右街坊、浮浪子弟,日逐在門前買一兩個老婆餅,乘機偷偷地看上一兩眼。背地嘲戲:

  「咦?怎麼會讓他得手了?」

  單玉蓮忽地發狠。

  隨手就拎起一個紙盒,把蜘蛛一下一下一下的拍死了,蜘蛛迸出綠色的漿汁。她把千愁萬恨,都拍死了——她看不見它,自己的噩夢一定也消失無蹤吧。想要哭出來也不可能。

  這樣的舉動,把在店裡幫工的姑奶奶們都嚇了一跳,身後又有非議聲:

  「看!無端白事浪費了一個紙盒,真敗家!」

  只有武汝大,穿梭在他的店子裡,情緒高張,非常開心地尋找愛妻。

  「老婆!老婆!」

  店員剛自廚房把一盤新鮮出爐的老婆餅捧出來,便答:

  「老婆來了。」

  武汝大風騷地強調:

  「我是找『我』的『老婆』!」

  才把千歲蜘蛛幹掉的單玉蓮,回過頭來。並無他的得意:

  「你的丁屋怪怪的——」

  「發噩夢吧?」

  「我,見到穿古裝的人。」

  「哦!」武汝大連忙開解她:「是呀,太婆也經常見到汙糟野的,閒事吧,見多些也就慣了。你不惹它,它也不會犯你。」

  「你是說——」單玉蓮有點惶恐。

  他只覺失言,又改口了:

  「鄉下人才這樣傳吧。」

  「我不喜歡住在鄉下。好悶!」

  武汝大左右一瞥,避過他姐姐耳目,拖著單玉蓮的小手,來至櫃面,收銀機「叮」一聲,彈了開來。

  只見裡頭夾著一個大信封,還綁著粉紅色大蝴蝶,作非常之浪漫狀,寫著:「送給親愛的老婆」。

  她連忙打開一看,呀,是一座複式花園洋房的圖樣呢!

  店員過來,把鈔票交給她:

  「老闆娘,收錢!」

  她是老闆娘了,她又將擁有華廈了,一切的不快,暫且忘卻。啊,遠離那地方,那個人。

  單玉蓮向她丈夫招手:

  「老公!」

  武汝大涎著笑臉,享用這個號稱,他過去,微微仰起頭,瞅著她。單玉蓮當著所有的店員和顧客面前,吻了他額一下,留下豔豔的唇印。

  他飄飄然,整個人彷佛長高了兩寸,胖胖的腦袋瓜搖晃起來,幾乎想念詩,整個人如詩如畫。她笑:

  「你真好,我不用侍候七個小矮人了,我只是對著你一個就夠了。」

  那天她一推開門,踏在地氈上,滿目都是絢麗的色彩,一個各國傢俱紛陳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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