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迷離夜 | 上頁 下頁
鳳誘(5)


  我沒想到後果,從前揭竿起義的老百姓,必也沒想過革命的壯烈呀。衝動過後,回去找我的鳳姐。

  誰知——她不在,史也不在了,忽然間我身邊的人全消失了。

  這是本人一手提攜來港的美人,怎麼不辭而別?是史誘拐她?是她迷惑史?——難道本人一點留人的資質也欠奉?

  我用盡一切方法把史給搜尋出來,電話按得幾乎稀爛。

  在這寂寞的,人去樓空的不再溫暖的家,念到妻兒有外母照拂,但來自明朝,入世未深的,一夕纏綿的鳳姐,倩誰照拂?莫非是她想上街一逛,為警方拘去,現解往故鄉梅龍鎮?

  越想越恐慌。

  史良心發現,終於覆我電話:

  「譚冠,不要怪我,是鳳姐自己堅決不回去的!」

  原來史一時興到,把鳳姐的小說出示,還給她詳盡闡述命書。鳳姐翻到一百一十五頁,臉色白得像幽靈。

  她不想懷了龍種,為村人恥笑。不想千里奔波,長途跋涉,至居庸關,在廟中,見四大金剛像,於電光閃閃的暴風雨夜,向她怒視,令她驚嚇致病,奄奄一息,到得宮中,已玉殞香消。

  其間的痛苦、寂寞、等待、失望、薄命,她不想一一體現——她不肯回去。

  史為甚麼助她私奔,難道我還不明白嗎?史這人有殺錯沒放過,死魚也要過刀,何況一個楚楚動人,願托喬木的絲蘿?

  他沒義氣,自我手中掠去美人。你看,我「江山」都破碎了,美人卻誤投賊匪,不禁怒火中燒,把電話狂擲。馬上,又撥電予史:

  「你把她藏在甚麼地方?」

  「她不讓我公開。不過,她要在香港立足,不久,便脫胎換骨。譚冠,你放心,我會盡知己的義務,不辜負你一番心血。朋友,別了,珍重!」我忍不住又把電話狂擲。

  愛情多奇怪,人陷入情網,心神恍惚,患得患失。一旦反愛成恨,說時遲,那時快,便是片甲不留。

  我覺悟了,女人都水性楊花,千古不易的道理。哼,我看你一個「燦妹」、「北姑」,又如何在這軟紅十丈立足!

  自己煮食,三餐公仔面之後,口裡淡出鳥來,都是我妻賢慧,人不投降,胃也扯白旗。

  我錯了,錯錯錯。只好以油把唇舌漱過,好好賠還不是。

  外母彩鳳女接的電話,她很詫異:「咦,你沒有看今天的報章嗎?」

  嚇?見報?誰?發生了甚麼大事?我心跳加速——

  我忙翻遍今日報章,只見娛樂版公佈了電視臺「健美公主」初賽的三十名佳麗。第五號,赫然是我妻馬美珠——不過三天,她就可以混跡江湖,花枝招展,可見她實在比我有辦法。

  我苦口婆心:「你已經三十二歲了,何苦與她們小女孩一般見識?你回來吧,我痛改前非好了。我們都成年人……」

  妻平靜而穩重:「就因為我們都是成年人。所謂合則來,不合則去,難道本世紀還有人肯一哭二鬧三上吊嗎?——男人有甚麼好爭?你放心,我不會像方怡珍般向公眾數算你的不是。」她補充:「一個女人翻身,還不容易?咱走著瞧。」

  「美珠。你看,馬美珠——這個名字聽來也不似用來『出名』的。你退出吧。那麼多人認識你。」

  「不必擔心,正因為那麼多人認識我。過一陣弄妥了,再來跟你解決那甚麼離婚之類的小問題。好了,我們下午還要到孤兒院訪問呢。Take Care!」

  她總是棋高我一著。還訪問孤兒院?豈有此理,自己的兒女也快成了「無父」孤兒了。

  沮喪之餘,再細看那批佳麗色相——不看尤可,一見二十八號,真的嗎?真的嗎?這不是我的鳳姐是誰?

  「李鳳。十八歲。職業:律師樓秘書。愛好:古曲舞,古典音樂。志願:環遊世界……」

  李鳳?我飛奔至史泰龍那辦公室。律師樓秘書?我明白了,是史,史助她脫胎換骨。他賦予她一切的「身份和背景」,特別是「身份證」。他根本是個超級龜公,把活色生香天真純潔的美女,調理成另一名女人。

  不久,二人便是城中一對「美麗人物」了——律師,真的,最曉得走法律罅的便是律師。

  史攤開一份報章在我跟前,權威地評介:「三號,身肥腳重。七號,跑姿過急。十二號,分頭甚好。十三號,水乳交融。十八號,後勁強橫。二十四號,毛色較淡……」

  我沒好氣:「史,我服了你。」

  「譚冠,還有。二十八號,李鳳,落腳輕巧。五號,你妻,嘖嘖,老馬識途。」

  兩女于「健美公主」賽事中,拼上了。

  這陷阱陷阱陷阱——偏我遇上!

  一生不過外騖一次,弄成如斯田地。我如何再在江湖立足?誰向我傾訴他心底秘密以搏我有效之治療?本人也心病難療。

  以後一星期,報上天天有花邊。

  李鳳不知如何,因為姿色超群,慘成眾矢之的。她鄉音未改,既不懂ABC,又未能一下子入鄉隨俗,故與眾女格格不入,被目為「招積」。馬上,有個漏網消息指出她是舞女,報上繪聲繪色,有三個媽媽生義無反顧,分別向三份八卦週刊暗示這「燦妹」是她們手底下的「女」呢。

  見妻一天比一天健美嬌豔,我不是不忐忑的。回想當年,我中學畢業後,在一家小西藥店工作,月薪二百二十五元,包食宿——真相是看鋪。那時孜孜不倦螢映雪夜讀書,

  希冀考上大學便前途似錦了。妻青春少艾,來買藥,邂逅了我,我倆花前月下,也過了不少甜蜜辰光。蒙她不棄,外母且供我讀至大學畢業,掛了牌,妻便委身下嫁。

  我不是東西!一手把家計會的樣板幸福照片給撕個粉碎,想回頭時,妻已豁出去了。

  那一晚,妻著她的小爪牙——我兒來電叮囑:「爹地,今晚『健美公主』總決賽,媽咪叫你收看。又,不必打電話來恭喜了,因為她會有很多應酬。」

  你聽,八歲黃口小兒會作這種可怖的臺詞嗎?我的愛兒,你接近的數名女性,都是無可救藥的。可惜你又不是我的人!老子不爭氣,自顧不暇,無法救你出生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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