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川島芳子 | 上頁 下頁
二五


  芳子臉上露出感激的笑容。

  她摩娑著它。

  不枉付出過一番心血。

  但副官接著說了一番話——

  他若無其事地傳達著上級的意思:

  「宇野先生說,請金司令多點休息,好好養傷。工作會交給其他人幫忙,儘量不要添你麻煩。請不必掛心,即使你不在,一切也會上軌道……」

  他說得很有禮貌,完全為她著想。彼此客客氣氣的。

  芳子一邊聽,臉色漸變。

  她掩飾得好,微笑不曾消失過,但臉色卻蒼白起來了。

  心中有數——是「削權」的前奏!

  宇野駿吉覺得她的存在,成為累贅了!

  當她給滿洲國完成了建立工程,也完成了相應的宣傳、安撫、收買、勸降、收集情報……等任務後,在軍方眼中,容不下她一次的失手?

  乾脆中槍死去,那還罷了。

  但不!

  她沒有死。

  她是大清王室的格格,貴族血統,立下不少汗馬功勞。一旦滿洲國逐漸成形,新的國家崛興,她的美夢就被逼驚醒了麼?

  她不相信現實是這樣的冷酷——即使現實是這樣的冷酷,她肯定應付裕如,因為,她會按自己信念幹到底!

  沒有人能夠把她利用個夠之後,又吐出來,用腳踩扁!

  不可能!

  芳子維持她感激的笑容:「替我謝謝乾爹!」

  副官告辭了。

  她面對著那冰冷的鳳凰,不過石頭所造。鑽石的價值,在乎人對它的評估。

  她川島芳子的價值,仍未見底!

  夜色漸侵。

  在這通室雪白的醫院病房中,一點孤獨,一點空虛,一點悽楚,一點辛酸……,漸漸的侵犯,令她無端地,十分暴戾。

  她恨!

  是那一記冷槍!

  現實當然殘酷,她要征服它,就要比自己「過分」,兵敗如山倒,樹倒猢猻散——得收拾局面。

  傷勢未愈,天天猶注射止痛,她已急不及待進行大報復!

  她怒目切齒地在地下牢房,審問當天抓到的嫌疑犯。

  大量受株連的,曾是她安國軍麾下的士兵都被抓進來了。

  牢房中呻吟慘叫聲,一陣陣地傳來,如同鬼域。

  被抓的,各有「罪名」或「嫌疑」。憲兵看不順眼的、不肯為皇軍效力的、局子裡寧死不屈的……,最多是抗日革命分子。

  虧他們想出這麼多花樣的酷刑來。

  他們用錐子和針,把囚徒刺成血人,遇上怒視大罵的,便把眼睛也刺上兩錐子,任從鮮血冒得一臉都是,還在哈哈大笑。

  燒紅的烙鐵,先放在水中,發出「滋滋」的聲音,冒起的白煙,唬得被逼供的人發呆。那鐵烙在他心胸上,馬上焦爛發臭。

  牆上吊了幾個強硬分子,只綁起兩手的拇指,支持全身重量,懸在半空,奄奄一息。

  濃烈嗆喉的辣椒水,強灌進口鼻,辣得人面孔漲紅,滲出血絲。

  灌水的把人的肚皮一下一下泵得鼓脹,到了極限,一個憲兵直踏上去,水馬上自七孔迸漏出來,人當場死去。

  即使是壯碩的年青男子,全身及雙足被緊緊捆在板櫈上,問一句,不招,便在腳跟處加一塊磚頭,一塊一塊地加上去,雙腿關節朝反方向拗曲,嘞嘞作響,疼入心脾。

  還有皮鞭抽打、倒吊、老虎櫈、抽血、打空氣針。竹簽直挑十個指甲、強光燈照射雙目、淩遲……,一片一片模糊的血肉,中國人的血肉,任由剮割——只為他們不肯作「順民」!

  這些酷刑已在關東軍的指示下,進行好些時日。

  芳子來,急於抓住那刺客洩憤。

  刺客是個廿多歲的男子,濃眉大眼,唇很厚,顯得笨鈍。

  看真點,那厚唇是酷刑的後果。

  他已一身血污,但因口硬不答,憲兵二人捉將,強撐開他嘴巴,另一人持著個銼子,在磨他的牙齒。每一下,神經受刺激,痛楚直沖腦門,尖銳而難受,渾身都震栗。

  芳子一見他,分外眼紅。

  她一手揪著這人,太用勁了,傷口極痛,冷汗直流,她兇狠地問:

  「誰主使你暗殺?」他不答,奮力別過臉去。

  她不放過他:「說!你們組織有多少人?」

  男子滿嘴是血,嘴唇破損撕裂,牙齒也搖搖欲墜,無一堅固。

  他根本不看她。

  芳子大怒,用力搖晃他,高聲盤問:

  「在我勢力範圍以內,不信查不到!」

  她有點歇斯底里,咬牙切齒:

  「我把安國軍那五千人,一個一個地審問,甯枉毋縱,你不說,就連累無辜的人陪你死!我明天——」

  還沒說完,那人朝她頭臉上大口的噴射,是腥臭的血和口涎,還夾雜一兩顆被磨銼得松掉的牙齒……,一片狼藉。

  他的臉已不成人形了,但他仍是好樣的,明知自己活不成,豁出去把她唾駡:

  「我死也不會供出來!中國人瞧不起你這走狗!賣國賊!漢奸!淫婦!……」

  他說得很含糊,但,字字句句她都聽見。他還繼續破口大駡:

  「你一定死無葬身之地!」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