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川島芳子 | 上頁 下頁


  芳子冷冷地笑著。

  她不是這些女人中的一個。

  她是異常的能者,即使她是女人,但要做一個女人中的男人,集二者的長處。

  新娘子穿著中式的彩緞禮服,是旗袍,袖口和裙邊綴滿花邊,頭上披了迤邐至地面的婚紗。敷了粉,臉白得沒有表情,雪堆的人兒,靜定地坐著,嘴唇顯得格外豔紅,耳環玲璫累贅的,耷拉到肩上了。所有新娘子都這樣,由一身長袍馬褂禮帽的新郎倌在身旁相伴,一起拍攝結婚照片留念。

  她坐著,他站著。

  覷個空檔,甘珠爾紮布在芳子耳畔細語。他很開心,抑制不住:

  「你答應我舉行婚禮,我很意外。」

  芳子冷漠地道:「我也很意外呢。」

  「以後你要什麼,我都答應。」

  「我什麼也不要,」她說,「只要自由。」

  「自由?」,她有點看不起她的新郎倌呢。

  「你的父王效忠我的父王,而我,只效忠於清室,所以我得擁有自由做很多事情,完成偉大的使命。」

  「但,你是我的新娘子呀——」

  只因為他愛她,多過她愛他,所以他不願拂逆,只呵護著:「我沒意見。」

  幾個顛危危的遺老上前恭賀新人了,活到這把年紀,竟成亡國奴,他們都很遺憾,死不瞑目呀——幸好滿洲出了一個能幹的女子,名兒響,人漂亮,他們把全盤希望寄託在芳子身上:

  「恭喜恭喜,真是一雙璧人!」

  「我們大清皇朝有十四格格呢!」

  芳子傲然地點頭還禮。

  「自古英雄出少年!」

  「我們夢想實現為期不遠!」

  ……種種讚美漸漸冉退。

  是塞外風沙把它們卷走。

  她嫁給他時,二十歲,他廿四。

  作為蒙古王子,婚後,他把她帶到家鄉去。

  離開大城市,到了蒙古草原。

  最初,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馳騁,壯闊威風。但草原生活,卻是落後的。

  住慣了大城市,天天面對黃沙浩瀚,一片死寂,不羈的芳子苦不堪言。

  這是一個大家族,除了婆婆,還有大小姑子、叔子、侄子們……相處亦不理想。與丈夫吵鬧,每回,都是他退讓的。

  多麼的窩囊,男子漢大丈夫。然而忍氣吞聲委曲求全的是男人!——,他那麼的愛她,招來更多的看不起。憑甚麼衝鋒陷陣去?

  芳子無法適應一個已婚婦女的正常生活,無人傾訴,有口難言。在倔強孤立中,她演變成一個家族中的怪物。

  什麼「滿蒙獨立」?

  什麼「重振雄風」?

  什麼「復興清室」?

  ——她看透了自己所托非人!這不是她的「歸宿」。

  只好寄情于其他男人身上吧。

  結婚?對她而言,意義不大呢。

  即使甘珠爾紮布為了討她歡心,遷回大連聖德街居住,她還是住不下去。

  她與面目看不清的日籍男友同乘汽車出遊。她與穿西服男子跳舞。她在旁人竊竊私語中夜歸。她拈起一份小報,上面有花邊:「芳子小姐之浪漫生涯」,一笑。

  她與丈夫貌合神離地出席宴會。

  ……

  終於有一個晚上。

  甘珠爾紮布再也找不到她了。

  她不在中國。

  她到了日本。

  大連聖德街的公寓,地板上遺留一個被棄的結婚指環。

  經過三年的婚姻生活,以及婚姻生活以外的薰陶,川島芳子已變身為一個成熟而又美豔的少婦。

  她又隻身東渡,但這一回,卻是自主的,因為她要面見川島浪速。

  他很詫異。不過裝作若無其事。

  赤羽的屋子,志士們會聚暢談的中心,已經賣掉了。浪速隱遁到一個偏僻的地方——他的雄心壯志,因時不我與,早進退維谷,其實已算是「退」了。

  「三年未通音訊,我以為你還在蒙古大草原呢。」他邊逗弄一隻小貓咪,邊遠弄她。

  芳子道:「我以後也不會到蒙古了。」

  「你跟他——離婚?」

  川島浪速很意外,即使他退了,但這個策劃,其實一點成績還未見到,事情竟爾變了。

  「不是『離婚』,是我『出走』!」

  強弩之末的浪速聞言,怒氣陡生:

  「你這樣衝動,如何為『黑龍會』建功?自從前年關東軍在皇姑屯炸死張作霖之後,滿洲建國指日可待,現在你一個人跑回來,大事就半途而廢了!」

  芳子發出冷笑,她不是傀儡!心底有新仇舊恨:

  「我做事不會半途而廢,也不肯向惡劣的環境屈服。我回來,是要與你好好算帳——甘珠爾紮布不是大器,白犧牲了我三年青春與氣力。所托非人,是個人恥辱,我不願再提。要做大事,還得靠自己!」

  「靠自己?你有什麼?」

  「錢!」

  「你有錢?」

  芳子凜然望著這個自她父王身上得過不少利益的男人,他一生也差不多了。當初,為什麼是落到他手上,而不是其他人?

  「我記得,」她道:「父王的遺產中,有一座大連的露天市場,交由你收取租金和傭金,這是一筆為數不菲的帳目。」

  「哦,是的。」他瞇淒著一隻眼睛,帶著一點嘲弄,原來是這個!在江湖日久,他的奸狡並沒寫到臉上來。他只看著小貓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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