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川島芳子 | 上頁 下頁


  「芳子,又有一個壞消息,你要堅強——你父王,二月十七日,因為糖尿病,在旅順逝世了。」

  芳子用心地聽著。

  「又」有一個壞消息?是,于肅親王去世前一個月,她的生母已不在了。據說是身懷第十一個孩子,但為了專心照顧肅親王,喝了墮胎藥,結果意外身亡。

  母親去了。

  父親也去了。

  自此,她彷佛一點家族的牽掛也沒有了。

  孑然一身。

  「芳子,你不要傷心。記著,我們要繼承你父王的遺志,復興清室!」

  說真的,這是她親人的死訊呀,不過,芳子咬著牙,她沒有哭。她很鎮定、莊嚴,如一塊青石在平視。默然。

  幼受訓練,芳子已經與小時候有顯著的分別了,不再是個愛哭胡鬧的小玩具,她是「無淚之女」,等閒的事,動搖不了她。

  川島浪速正正地望定芳子,饒有深意:「大家都在等著你長大成人!」

  是的,生父壯志未酬,養父空言奢想,只有她,是未綻放的一朵花,未揭盅的一局賭。

  雖然自幼成長於動盪不安的亂世。帝制與革命的夾縫,稚齡即隻身東渡,為浪人之手撫育,她的「骨肉情」幾乎湮沒了,但還是以肅親王十四格格的身份,回北京奔喪,從而為政治活動鋪好遠大光明之路。

  親王的靈柩由旅順運送至北京,扛靈柩的、誦經的、送葬的、抬紙活供品的、戴孝的,隊伍很長。等最後一輛車離開家門出發,到達火車站,整整用了一天的時間。

  親王葬禮,規格僅次於皇帝。還是有他的氣派。

  奔喪之後,芳子更加無心向學了。便乘機休假。兩邊往來。長期缺課,校長表示不滿,正在有意勒令退學的邊緣。

  芳子並不在乎。

  她開始戀愛了——像個男孩子般,穿水手服,戴帽,騎著馬呢。這樣的戀愛。

  不過,她長著一頭披肩長髮,在馬背上,迎風招搖。

  山家亨,松本第五十步兵聯隊少尉,像其他年青軍官、軍校候補生、浪人、愛國志士、激進派,以及「黑龍會」成員……形形色色的人物一樣,曾經登門拜訪過川島浪速,參加過集會,高談闊論,暢述時局。

  在天下國家大事之餘,男女之間的追逐,卻不知不覺地,令這兩個人抽身退出。

  芳子已經十七歲,她獨特的魅力是一點文人的霸氣。——不過,到底是個女人呀。

  山家亨的騎術比芳子精湛,總是用一個突然的動作,便把芳子拋離身後,然後他韁繩一勒,馬蹄起人立,像在前頭迎駕。

  作為軍人,策馬的花式層出不窮,身體經常離開馬背,令人捏一把汗。

  人和馬的頭都昂得高高的,自豪地飛馳著。

  芳子有點不甘,雖然對這男人滿心傾慕,卻不想差太遠了。她也仿效他,身體放輕,離開馬背——誰知,失手了。

  幾乎翻跌墮馬之際,山家亨急速掉頭,伸手救她一把。

  她很感激。

  近乎崇拜地,向他微笑一下。然後策馬直指前方。

  二騎馳騁半天,方才倦極知還。

  川島浪速在淺間溫泉的房子,經常高朋滿座。

  在玄關,只見一大堆靴子、鞋、手杖、帽子、大衣……

  誰在裡頭,說些什麼,芳子漠不關心。她眼中只有山家亨,其他一切視若無睹。

  山家亨把情人送回家了,便道:「明天見。」說來有點依依。

  芳子突然帶著命令的語氣:「你不准走!」

  她轉身跑到廚房去。

  出來時,經過大門緊閉的客廳,人聲營營,她只顧拎出一盒點心,一打開,是紅豆餡的糯米團。

  「我親手做的大福。」她吃一口,又遞予男人。

  他皺眉:「又是紅豆餡?」

  「我喜歡呀!」

  「太甜了,我喜歡栗子作餡。」

  芳子搖頭,只一言不發,把吃過一口的大福,一個勁地塞進他口中,望定他吞下。

  「我不喜歡栗子餡的。不過——下次做給你吃吧。但你今兒晚上把這盒全幹掉!」

  山家亨一看,有八個!真無奈,但依從地收下了。

  芳子很滿意。她自小獨裁,對她所愛的人也像置於掌心。基於天賦,卻很會撒嬌。

  芳子膩著聲音:「我下次一定用栗子作餡。或者下半生都這樣做呢。」

  她睨著他,這比她大上近十年的男人:「你要證明我是個好女人。」

  山家亨聞言一笑,馬上立正,行個軍禮:「你是松本第五十步兵聯隊少尉山家亨先生的好女人!敬禮!」

  芳子一想:「松本,不過是個小地方……算了,你得全吃光呀,我會盤問你的!」說著,便進屋子裡。

  才幾步,她忽回過頭來,嫵媚向他人叮囑:「明天見!」

  目送山家飛身上馬,遠去。他像他的馬:矯健、英挺、長嘯而去。

  她臉上泛起甜蜜的笑容。

  幾乎便忘記了在中國馳騁的壯志——只要跟心愛的情人依依相守,遠走高飛。伺候一個男人,像世上所有女人一樣……

  「芳子!」

  她聽不見。

  「芳子!」室內有人叫喚,把她的靈魂生生牽扯回來了。

  她笑靨還未褪呢。應了一聲,把木門敞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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