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川島芳子 | 上頁 下頁


  在下關接她的,果然是照片中的男人,他看來眉頭深鎖,心事重重的樣子。

  顯玗,或是東珍,隨著這本來沒什麼情感,但今後必得相依的義父回到東京赤羽的家。

  他又為她改了名字。

  這趟,是個日本名字——川島芳子。

  她簽著名字,說著日語,呷著味噌汁。

  川島浪速之所以皺眉,是局勢瞬息萬變。

  在他積極進行的復辟運動期間,一九一五年一月,日本竟對中國提出了「二十一條」要求,態度強硬,不但中國人反感,部分日本人也批判。但袁世凱接受了條款,且龍袍加身,粉墨登場稱帝,改元洪憲。

  大家還沒來得及喘息,次年,皇帝又在一片倒袁聲中下臺了。下一場戲不知是什麼?

  川島浪速原意是結合內外蒙古、滿洲(奉天、吉林、黑龍江三省的東北大王國),再把宣統皇帝給抬出來……

  此舉需要錢,需要人才,需要軍隊……

  川島芳子不過是個小學生吧。孩子應得的德行調教幾乎沒有,反而正課以外的薰陶,越來越使她憧憬一個「滿人的祖國」。

  背後的陰謀,她如何得知?即便知道,也是懵懂難明。

  只在校園放小息的時候,跟同學玩耍。

  男孩的頭髮都給剃去,整齊劃一,穿棉布上衣,斜紋嘩嘰褲子。女孩則一身花紋緞子上衣,紫緞裙衭。

  小學體操課有軍事訓練呢。男孩聽從指令,互相用竹枝攻守,大家以中國人為征服目標——如果「進入」了中國,可以吃鮮甜的梨子,住華麗的大宅,中國的僕從是忠心的。

  小息時,大家又在玩戰鬥機的遊戲。

  芳子扮演戰鬥機,向同學們轟炸,四下所到之處,要他們紛紛臥倒。

  一個男孩不肯臥倒。

  芳子沖前,「嗚嗚!隆隆」地壓住他,年紀小小,又勇又狠。

  男孩被壓,大哭起來。

  「哭什麼?」芳子取笑,「戰事發生了,一定有死傷!」

  她的一個同學,忽然狡黠地問:「芳子,究竟你家鄉在哪兒?」

  另一個便附和:「是中國?是日本?嚇?」

  芳子受窘。她的國籍含糊不清,一切都混淆了,成為小女孩的負擔。

  她靈機一動,只聰明地答:「我家鄉在媽媽肚子裡。」然後轉身飛跑。

  跑!

  ——又跑得到哪兒去?

  還不是異鄉嗎?

  到底不是家鄉。真糟,連媽媽的樣子也幾乎記不起來,努力地追憶……

  女孩的淚水只不由自主地在眼眶內打轉。不是因為傷心,而是,一種沒有歸屬感的悽惶。

  遠處的體操場飛來一個皮球,落在她腳下,當對方還未走近來撿拾時,芳子驀地揀起,用盡全身力氣,扔到更遠的地方去,狠狠地。

  她男性的氣質,在這些微妙的時刻,已經不自知地,初露頭角。

  她還是跑回川島浪速義父的身邊,別無去處。

  背後是同齡東洋小子的揶揄:「芳子!芳子!支那的芳子!」

  她不要再上學了。

  她根本不愛課堂中,同遊共息的正常學習生活。

  轉了多間小學,換了家庭教師,上著浪速規定的日課,日夕被灌輸復辟和獨立的思想……漸漸,芳子長大了。

  而在千里以外的中國:袁世凱在一九一六年死去,不管他是病死,受刺激而腦溢血,抑或遭暗殺,總之,川島浪速等伺機待發,部署舉兵的「扶清討袁」行動,馬上失去了目標。如鼓足了氣的皮球被紮上一個小孔。肅親王也鬱鬱寡歡了好一陣。

  誰知第二年,安徽督軍張勳也發動了復辟清室的運動,才十二天就以失敗告終。事情弄得很糟。民國六年雖改為宣統九年,不了了之。

  他倆的後臺,蒙古巴布紮布將軍苦戰橫死了。輾轉幾年,軍費彈藥付諸東流,一事無成。美夢那堪一再破滅?

  即便他落魄了,但——他還有一枚未走的棋子!

  女孩長至十四五歲。

  夜裡,她倚在新居的窗前看著滿天星斗。

  落腳的地方又由東京赤羽,遷到信州松本,淺間的溫泉區。

  星星好像有顏色,密綴在一條寬闊的黑腰帶上,有黃色、藍色、銀色、紅色……,她盯著它們,良久,一種孤寂無聊的感覺擾亂了少女的心,思緒不定——

  但,只要她一想到「大清皇朝還有我呢!我一定要為祖國做點事!」以此自勉,又再熱血沸騰起來。川島浪速在她身上的心血沒有白花。

  她有機心、肯吃苦、任性妄為、大膽而有主見。

  但那天噩耗傳來了。

  芳子是松本高等女子學校的插班生,在學校的紀錄並不好,高興就上課,不高興就溜課,我行我素。

  浪速來找她的時候,她正自課堂逃出來,跟校裡的勤雜男人聊天,嬉笑,打發時間,但不予甜頭。

  「芳子!」只見義父神色凝重,心知有異。

  他摟搭著她的肩膊。她雖然瘦小,但有力。浪速告訴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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