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霸王別姬 | 上頁 下頁
五四


  蝶衣無言地望定他。身心泛白。

  小樓終於開口:

  「師弟,我想問問,不我想托你一樁事兒,無論如何,你替我把菊仙的骨灰給找著了,捎來香港,也有個落腳地。好嗎?」

  蝶衣像被整池的溫水淹沒了。他恨不得在沒聽到這話之前,一頭淹死在水中,躲進去,永遠都不答他。疲倦襲上心頭。他堅決不答。

  一切都糊塗了,什麼都記不起。他過去的輝煌令他今時今日可當上了「藝術指導」;他過去的感情,卻是孤注一擲全軍覆沒。

  他堅決不答。

  「師弟——」小樓講得很慢,很艱澀很誠懇:「有句話——我不知道該不該對你說?——」

  「說吧。」

  「我——我和她的事,都過去了。請你——不要怪我!」

  小樓竭盡全力把這話講出來。是的。他要在有生之日,講出來,否則就沒機會。蝶衣吃了一驚。

  他是知道的!他知道他知道他知道!這一個陰險毒辣的人,在這關頭,抬抬手就過去了的關頭,他把心一橫,讓一切都揭露了。像那些老幹部的萬千感慨:「革命革了幾十年,一切回到解放前!」

  誰願意面對這樣震驚的真相?誰甘心?蝶衣痛恨這次的重逢。否則他往後的日子會因這永恆的秘密而過得跌宕有致。

  蝶衣千方百計阻止小樓說下去。

  千方百計。

  千方百計……

  他笑。

  「我都聽不明白,什麼怪不怪的?別說了。來,『飽吹餓唱』,唱一段吧?」

  小樓道:

  「詞兒都忘了。」

  「不會忘的!」

  蝶衣望著他:

  「唱唱就記得了,真的。——戲,還是要唱下去的。來吧?」

  他深沉地,向自己一笑:

  「我這輩子就是想當虞姬!」

  舞臺方丈地,一轉萬重山。

  轉呀轉,又回來了。

  夜。

  「北京京劇團」的最後一場過去了。空寂的舞臺,曲終人已散。沒有砌末,沒有佈景,沒有燈光,沒有其他閒人。

  戲院池座,沒有觀眾。

  沒有音樂,沒有掌聲。

  ——是一個原始的方丈地。

  已經上妝的兩張臉,咦,油彩一蓋,硬是看不出龍鍾老態。一個清瘦倨傲,一個抖擻得雙目炯灼。只要在臺上,就得有個樣兒。

  扮戲的歷程,如同生命,一般繁瑣複雜。

  記得嗎?——搽油彩、打底色、拍紅(荷花胭脂!)、揉紅、畫眉、勾眼、敷粉定妝,再搽紅、再染眉、塗唇,在脖子、雙手、小臂搽水粉,掌心揉紅。化好妝後,便吊眉、勒頭、貼片子、梳紮、條子裹紮、插戴(軟頭面六大類,硬頭面三大類。各類名下各五十件……)

  看小樓,他那年逾花甲的笨手,有點抖,在勾臉,先在鼻子一點白,自這兒開始……奇怪吧,經典臉譜裡頭,只有中年喪命的,反而帶個「壽」字。早死的叫「壽」,長命的喚什麼?抑或是後人一種憑弔的補償?項羽冉冉重現了。

  蝶衣一瞧,不大滿意,他拈起筆,給他最後勾一下,再端詳。這是他的霸王,他當年的霸王。

  時空陡地撲朔迷離,疑幻疑真。

  蝶衣把那幾經離亂,穗兒已燒焦了的寶劍——反革命罪證,平反後發還給他——默默地掛在小樓腰間,又理理他的黑靠。

  於是,攙了霸王好上場去。

  身子明顯的衰老了,造功只得一半,但他興致高著呢:

  「大王請!」

  小樓把蝶衣獻來的酒幹了,「咳」的一聲,杯子向後一扔,他扯著嘶啞的嗓子,終於唱了。在這重溫舊夢的良夜。

  「想俺項羽——
  力拔山兮氣蓋世,
  時不利兮騅不逝,
  騅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
  奈若何?」

  蝶衣持劍,邊舞邊唱「二六」:

  「勸君王飲酒聽虞歌,
  解君憂悶舞婆娑。
  嬴秦無道把江山破。
  英雄四路起干戈。
  自古常言不欺我。
  成敗興亡一剎那。
  寬心飲酒寶帳坐。」

  蝶衣劍影翻飛,但身段蹣跚,腰板也硬了,緩緩而彎,就是下不了腰。終於這已是一闋挽歌。虞姬撫慰霸王,但誰來撫慰虞姬?他唱得很淒厲:

  「漢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聲,
  君王意氣盡,
  賤妾何聊生?」

  就用手中寶劍,把心一橫,咬牙,直向脖子抹去。

  血滴……

  小樓完全措手不及,馬上忘形地扶著他,急得用手摀著他的傷口,把血胡亂地,「撥回去」,堵進去……

  劍光刺目。

  蝶衣望定小樓。他在他懷中。

  他倆的臉正正相對。

  停住。「蝶衣!」

  血,一滴一滴一滴……

  蝶衣非常非常滿足。掌聲在心頭熱烈轟起。

  紅塵孽債皆自惹,何必留痕?互相拖欠,三生也還不完。回不去。也罷。不如了斷。死亡才是永恆的高潮。聽見小樓在喚他。

  「師弟——小豆子——」

  啊,是遙遠而童稚的喊嗓聲。某一天清晨,在陶然亭。他生命中某一天,回蕩著:

  「咿——呀——啊——嗚——」

  天真原始的好日子。

  在中國,北平……的好日子。

  童音繚繞於空寂的舞臺和戲院中。

  ……

  「師弟!」

  小樓搖撼他:「戲唱完了。」

  蝶衣驚醒。

  戲,唱,完,了。

  燦爛的悲劇已然結束。

  華麗的情死只是假像。

  他自妖夢中,完全醒過來。是一回戲弄。

  太美滿了!

  強撐著爬起來。拍拍灰塵。嘴角掛著一朵詭異的笑。

  「我這輩子就是想當虞姬!」

  他用盡了力氣。再也不能了。

  後來,蝶衣隨團回國去了。

  後來,小樓路過燈火昏黃的彌敦道,見到民政司署門外盤了長長的人龍,旋旋繞繞,熙熙攘攘,都是來取白色小冊子的:一九八四年九月二十六日,中英協議草案的報告。香港人至為關心的,是在一九九七年之後,會剩餘多少的「自由」。

  小樓無心戀戰,他實在也活不到那一天。

  什麼家國恨?兒女情?不,最懊惱的,是找他看屋的主人,要收回樓宇自住了,不久,他便無立錐之地。

  整個的中國,整個的香港,都離棄他了,只好到澡堂泡一泡。

  到了該處,只見「芬蘭浴」三個字。啊連浴德池,也沒有了。

  初 版:八五年六月
  修訂版:九二年二月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