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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對,越是一直在北京,越是想北京。師哥,北京的鐘樓,現在不響了。」

  「什麼響不響!鐘樓?——」

  小樓稍怔,也令蝶衣傷感。他們其實一齊老去,何以小樓老得更快?

  不!他不肯甘休。

  「北京京劇團」訪港演出,也製造了一些高潮。蝶衣與團員們,都穿上了質料手工上乘的西裝來會見記者。於招待會中,由新一代的藝人唱一兩段。記者們會家子不多,剛由校門出來的男孩女孩,拿一份宣傳稿回去便可以寫段特寫交差了。甲和乙的對話可能是:

  「這老頭子乾癟癟,真是四十年代的花旦?他扮花旦?誰看?」

  「我怎麼知道?四十年代我還沒出生。五十年代我也還沒出生。」

  這就是青春的霸氣。青春才是霸王。

  酬酢繁密,蝶衣向團長申請假期,希望與兒時弟兄聚聚。

  後來終得到半天。晚上趕回。

  小樓領蝶衣到北角橫巷的小攤子喝豆漿,吃燒餅油條去。當然,豆漿太稀,油條不脆,那天,燒餅欠奉了。蝶衣吃得很愜意。——雖然他只得十隻牙齒是真的。

  黃昏還未到,天色逐漸灰,在一個非常曖昧的辰光,還差一刻電燈才肯亮,人人的面貌無奈地模糊起來。

  蝶衣覷個空子凝視他一下。驀地記起什麼似的,自口袋中皮包那硬面夾子,抽出一張煙薰火燎過的照片。小樓瞇縫著老眼一瞧,原來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大夥在祖師爺廟前,科班的小子,禿著頂,虎著臉,煞有介事眾生相。

  兩張老臉湊在一起,把前朝舊人細認。

  「這——小粽子!現在吶?」

  「清隊時,死在牛棚裡了。」

  「小黑子!」

  「下放到農場後,得瘟疫死了。」

  「這個最皮了,是小三!」

  「小三倒是善終,腿打斷以後,又活了好些年,得肝病死的,酒喝太多了。」

  「小煤頭呢?」

  「好像半身不遂,癱了。是在工廠演出時吊大燈,摔的。」

  二人有點欷歔,蝶衣合上了照片夾子,他淒然而幸運地一笑。

  「甭問了——剩下你我,幸好平安。」

  「那……鬥咱們的小四呢?」

  「說他是四人幫分子,坐水牢去了。聽說瘋了,也許死了。……怕想,都一個樣,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不談這個了!」蝶衣不願繼續談下去。

  小樓問:「來了這麼多天,喜歡香港嗎?」

  「不喜歡。」

  「我實在也不喜歡。不過當初根本沒想到過可以平反。你說,『平反』這玩意又是誰給弄出來的?」小樓喃喃,又道:「算了,我帶你到一個地方去。」

  站在彌敦道上,隔了老寬的一條馬路,再望過去,是分岔路口,在路口,有一間澡堂。這澡堂不知有多少年歷史了,反正在香港,老上海老北平都知道它,它叫「浴德池」。

  路上有人遞來一張紙,他一怔,不知接不接好。那是一張PASSPORT。

  小樓接過。給他看,他也看不懂,都是英文字,印製成香港護照的樣子,有兩頭吐舌的雄獅,擁護一頂皇冠。在空格上寫了「靈格風」。宣傳品。

  「這是什麼風?」蝶衣問。

  「扔掉它,天天在派。滿流行的。」其實小樓不知就裡,也不好意思說他不知道:「用來墊桌子又嫌不夠大。」

  到了最後,蝶衣也得不到答案。他也忘記去追問。什麼風也好,只要不是「整風」。弄得滿街滿巷都是革命亡魂,不忿地飄漾,啁啾夜哭。

  蒸汽氤氳的澡堂內,兩個老人再一次肉帛相見,袒腹相向。蒼老的肌肉,苟存著性命。這樣的赤裸,但時間已經過去。

  小樓很舒泰但又空白地說:

  「一切都過去啦。」

  隔著水汽,影像模糊。才近黃昏,已有不少客人,按摩、揉腳、修甲、刮面——

  尋找片刻悠閒的人很多,也許他們整天都是悠閒的,只有來泡澡堂,令他們忙碌一點。

  小樓合蝶衣浸得屍白。

  蝶衣道:

  「是呀。我們都老了。」

  「那個時候,人人的眼睛都是紅的。發瘋一樣。」小樓又道:「我從未見過你那麼凶!」蝶衣赧顏。

  小樓自顧自說:「我同樓一個小孩,他最皮,老學我陰陽怪氣的嗓子。嘿!他才不知道我當年的嗓子有多亮!」說畢,又自嘲地一笑。不重要了。

  蝶衣問:「你結婚了沒有?」

  「沒。」

  「——哦。我倒有個愛人了。」蝶衣細說從頭:「那時挨鬥,兩年多沒機會講話,天天低頭幹活,放出來時,差點不會說了。後來,很久以後,忽然平反了,又回到北京。領導照顧我們,給介紹物件。組織的好意,只好接受了。她是在茶葉店裡頭辦公的。」

  「真的呀?」

  「真的。」

  「真的呀?」

  「真的。」

  小樓向蝶衣笑了:「那你更會喝好茶啦?」

  「那裡,喝茶又喝不飽的。」

  「小時候不也成年不飽。」

  蝶衣急忙把前塵細認。那麼遙遠的日子,不可思議的神秘,一幕一幕,他的時刻終於到來了。他帶興奮的激動:

  「最想吃的是盆兒糕。蘸白糖吃,又甜、又黏、又香……」

  「噯,我不是說把錢存起來,咱哥兒狠狠吃一頓?——我這是錢沒存起來,存了也買不到盆兒糕。香港沒這玩意。」

  「其實盆兒糕也沒什麼特別。」

  「吃不到就特別。」小樓道。

  「是,得不到的總是最好的,真不寬心。」蝶衣無意一句。

  「話說回來,」小樓問:「現在老戲又可以唱了,那頂樑柱是誰?」

  「沒什麼人唱戲了,小生都歌廳唱時代曲去。京劇團出國賺外匯倒行。」蝶衣侃侃而道:「還有,最近琉璃廠改樣兒了,羊肉館翻修了。香港的財主投資建大酒店。春節聯歡會中,有人跳新派交際舞,電視臺還播映出來呢,就是破四舊時兩個人摟著跳那種。開始搞舞會,搞什麼舞小姐、妓女——」

  流水帳中說到「妓女」,蝶衣急急住嘴。他不要有一絲一毫的提醒,提醒早已忘掉的一切。

  小樓眼神一變。

  啊他失言了。

  蝶衣心頭怦然亂跳。他恨自己,恨到不得了。

  小樓三思:

  「我想問——」

  他要問什麼?他終於要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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