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霸王別姬 | 上頁 下頁
四六


  「你先說!」

  一件霸王的黑蟒紮靠在烈焰中,化為灰燼。他的大半生過去了。他連嗓子也被打壞了,是一塊木板,橫加胸前,然後皮帶和錘子亂擊……是那幾十下子,他再也唱不了。

  「說!」

  紅兵見他呆呆滯滯,在背上狠踢一記。段小樓,曾是鐵錚錚一條漢子呀,目下就這樣,被小娃娃諸般刁難羞辱。形勢比人強。

  他只好避重就輕,沙啞地道:「程蝶衣這個人,小時候已經扭扭捏捏,在臺上也很……妖豔。略為造作一點。」

  蝶衣無奈也吞吞吐吐:「段小樓第一次開臉時,就捨不得把頭髮剃光,留著馬子蓋,瞻前顧後,態度不好。」

  首領怒斥:

  「呸,揭大事兒!」

  小樓望望蝶衣,他會明白的他會明白的。也就繼續找些話說了:「程蝶衣一貫自由散漫,當紅的時候,天天都睡大覺,日上三竿才起來。」

  他們又指著蝶衣:「你揭他瘡疤去!」

  蝶衣也望望小樓,他會明白的他會明白的。也開口了:「他賭錢,鬥蛐蛐兒,玩物喪志,演戲也不專心,還去逛窯子!」

  一記銅頭皮帶劈頭劈腦打下去。欲避不避。二人都帶傷。

  「這麼交代法?你倆要不劃清界線,我怕過不了今兒這門!說!」

  小樓只能再深刻一點了:

  「他唱戲的水牌,名兒要比人大,排在所有人的前邊,仗著小玩意,總是挑班,挑肥揀瘦!孤傲離,是個戲瘋魔,不管台下人什麼身分,什麼階級,都給他們唱!」

  說得頗中他們意了:

  「他當過漢奸沒有?慰勞過國民黨沒有?」

  「……」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他給日本人唱堂會,當過漢奸,他給國民黨傷兵唱戲,給反動派頭子唱戲,給資本家唱給地主老財唱給太太小姐唱,還給大戲霸袁世卿唱!」

  一個紅兵把那把反革命罪證的寶劍拿出來,在他眼前一揚:

  「這劍是他送你嗎?是怎麼來頭?」

  「是——,是他給大戲霸殺千刀袁四爺當……當相公得來的!」

  「小樓!」

  一下悚然的尖喊,來自垂手側立一旁接受教育的黑幫家屬其中一個,是菊仙。

  所有人都大吃一驚。

  他把蝶衣終生不願再看一眼的瘡疤,猛力一揭,血污狼藉。

  「啊哈!」那小將冷笑:「虞姬的破劍,原來那麼臭!」

  他把它一扔,眼看要被烈焰吞噬了。

  意外地,蝶衣如一只企圖沖出陰陽界的鬼,奮不顧身,闖進火堆,把劍奪回來,用手掐熄煙火。他死命抱著殘穗焦黃的寶劍不放,如那個夜晚。只有它,真正屬於自己,一切都是騙局!他目光如蛇蠍,慌亂如喪家之犬,他石破天驚地狂喊:

  「我揭發!」

  他訴冤了:

  「段小樓!你枉披一張人皮!你無恥!大夥聽了,他的姘頭,是一個臭婊子,貪圖他臺上風光,廣派茶葉,邀人捧場,把他攪弄得無心唱戲,馬虎了事。就是那破鞋,向他勾肩搭背,放狐狸騷,迷得他暈頭轉向……」蝶衣越說,越是鬥志昂揚。他忘記了這是什麼時空,什麼因由,總之,這樁舊事,他要鬥!他要讓世上的人都知道:「那破鞋,她不是真心的!」

  兩個紅兵馬上把菊仙架來,三人面面相覷。

  蝶衣難以遏止:

  「千人踩萬人踏的髒淫婦!絕子絕孫的臭婊子!……她不是真心的!」

  「她是真心的!」小樓以他霸王的氣概維護著:「求求你們放了菊仙,只要肯放過我愛人,我願意受罪!」

  蝶衣聽得他道「我愛人……」,如著雷殛。

  他還是要她,他還是要她,他還是要她。

  蝶衣心中的火,比眼前的火更是熾烈了。他的瘦臉變黑,眼睛吐著仇恨的血,頭皮發麻。他就像身陷絕境的困獸,再也沒有指望,牙齒磨得嘎吱地響,他被徹底的得罪和遺棄了!

  「瞧!他真肯為一隻破鞋,連命都不要呢!他還以為自己是真真正正的楚霸王!貪圖威勢,脫離眾,橫行霸道,又是失敗主義,資產階級的遺毒……」

  小樓震驚了:

  「什麼話?虞姬這個人才是資產階級臭小姐,國難當前,不去衝鋒陷陣,以身殉國,反而唱出靡靡之音,還要跳舞!」

  紅兵見戲唱得熱鬧,叫好。

  蝶衣開始神志不清:「虞姬不是我!霸王心中的虞姬不是我!你這樣的貪圖逸樂,反黨反社會主義,歪曲農民革命英雄起義形象……他溫情主義,投降主義,反革命反工農兵。他是黑五類,是新中國的大毒草!他有一次還假惺惺嬉皮笑臉問:共產是啥玩意?是不是『共妻』?……」啊當年一句玩笑。

  蝶衣如此賣力,不單小樓,連革命小將也愕然了,他真是積極劃清界線呢,一絲溫情都滲不進他鐵石心腸中了。他英勇,兇悍,他把一切舊帳重翻,要把小樓碎屍萬段而後已。

  小樓瞪著雙目,他完全不認識蝶衣,和蝶衣口中的那個人。他們自很小很小就在一塊了,為什麼這般陌生?

  ——蝶衣一生都沒講過這麼多的話!

  大夥恐怖地望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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