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霸王別姬 | 上頁 下頁
四五


  他什麼也認了:

  「是!我是毒草,牛鬼蛇神,我思想犯了錯誤,對不起黨的栽培,冒犯了偉大領袖毛主席他老人家……,我……我有罪!我有罪……」

  急得雙眼突出,耗盡力氣來踐踏自己:

  「我是人模狗樣!」

  他交代了。

  仍是其中一間課室,仍是「坦白室」,舉國的學校都是「坦白室」。

  靜。

  地上牆角也許殘存從前學生們削鉛筆的木刨花,是蒙塵的殘廢的花。

  教師桌旁坐了婦宣隊的人,街坊組長也來了,幹部也上座。

  下麵坐了菊仙。

  一個中年婦女,木著臉道:

  「這是為他,也是為你。」

  菊仙緊抿嘴唇,不語不動如山。

  幹部轉過頭,向門邊示意。

  蝶衣被帶進來。

  他被安排與菊仙對面而坐,在下麵,如兩個小學生。

  二人都平靜而蒼白。

  蝶衣開腔了:

  「組織要我來動員你,跟小樓劃清界線。我們——都是文藝界毒草,反革命,挨整。你跟他下去——,也沒什麼好結果——」

  蝶衣動員時有點困難。他的行為是「拆散」,但他的私心是「成全」。或是,他的行為是「成全」,他的私心是「拆散」。他分不清,很矛盾。反而充滿期待。

  他瞅著菊仙的反應。勝券在握。

  幹部主持大局:

  「菊仙,你得結合實際情況,認清大方向,作出具體抉擇!你不劃清界線,跟段小樓分開,往後是兩相拖累。」

  婦宣隊長沉著臉問:

  「你的立場是不是有問題!」

  女人逼害女人,才是最淩厲的。

  蝶衣忽然滿懷企盼:她就此答應了。

  他等了好久,終於是國家代他「出頭」!

  是的。國家成全了蝶衣這個渺渺的願望啊。如果沒有文化大革命,為他除掉了他倆中間的第三者,也許他便要一直的痛苦下去。幸好中國曾經這樣的天翻地覆,為了他,血流成河,骨堆如山。一切文化轉瞬湮沒。

  他有三分感激!

  身體所受的苦楚,心靈所受的侮辱,都不重要。

  小樓又只得他一個了。

  他這樣逼切地得回他,終於已經是一種負氣的行為了。

  最好天天有人來勸來逼,她妥協了,從此成了陌路人……呀,蝶衣盼的就是這一天!

  他偷偷地,偷偷地泛起一朵奇異的笑。生怕被發覺,急急止住。

  菊仙意外地冷靜:

  「我不離開他!」

  她不屈地對峙著。蝶衣望定她,淡淡地:

  「組織的意思你還抗拒?」

  菊仙淺笑:

  「大夥費心了,我會等著小樓的。」

  她眼風向眾人橫掃一下,挺了挺身子,說是四十多的婦人,她的嫵媚回來了:

  「我不離婚。我受得了。」

  她誠懇而又饒有深意地,不知對誰說:

  「我是他『堂堂正正』的妻!」

  蝶衣如遭痛擊,怔坐。

  課室依舊平靜如水。

  標語寫著:「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恨難消,怨不散。她當頭棒喝一矢中的。不留情面,「堂堂正正」!

  他倆都打聽得一清二楚,知己知彼。二人此刻相對,淚,就順流而下。——最明白對手的,也就是對手。

  最深切瞭解你的,惺惺相惜的,不是朋友,而是敵人,尤其是情敵!

  幹部朝菊仙厲聲一喝:

  「你偏生跟黨的政策鬧對立?」

  轉向蝶衣:

  「程蝶衣,你明兒晚上好好劃清界線!」

  明兒晚上?

  又回到祖師爺的廟前空地了。

  多少美夢從這兒開始,又從這兒結束。

  焚燒四舊批鬥大會的「典禮」。

  角兒們又再粉墨登場,唱那慘痛的戲。四舊都堆積成一座繽紛的玲瓏寶塔:戲衣、頭面、劇照、道具、脂粉、畫冊、曲本……,全都抄出來,裡頭有著一切舊故事,舊感情。

  ——盛大輝煌的了斷。

  在一個淒淒豔紅的晚上。

  火焰熊熊烈烈,沖天亂竄,如一貪狼惡狗的舌。刮嚓刮嚓的嘯著。熾騰點綴夜色,千古風流人物的幢幢身影,只餘軀殼,木然冷視著烈焰。求也無用,哭也無用,笑則是罪。

  都得「親手」扔進火海。各人為各人作華麗的殉葬。

  汗跡彩墨,隨著綾衣錦緞灰飛,一起溶化。人人面目全非。

  「國際歌」響徹,朗朗的歌聲:

  「……舊世界打的落花流水。

  莫說我們一無所有,

  我們是新世界的主人,

  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

  輪到兩個紅角兒「互相批鬥」,「互揭瘡疤」的節目了。

  紅兵的首領一宣佈,大夥轟地鼓掌鼓噪。他一揚手,喊道:

  「我們要這兩株大毒草,把醜惡的嘴臉暴露在眾腳下!」

  小樓和蝶衣二人,被一腳踢至跪倒,在火堆兩邊。在綠軍裝、紅領巾,纏了臂章的娃兒控制下。

  暴喝如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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