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霸王別姬 | 上頁 下頁 | |
三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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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都出在小四身上。 小四快十九了,無父無母,跟了關師父,夾磨長大,一直受氣。後來跟了蝶衣,說是貼身侍兒,當的也是跟班跑腿事兒,他傾慕他,樂於看他臉色,討他歡心,日夜相伴,說到底,也就是個小廝了。這當兒,小樓又在他身上出氣。自己也是聰明伶俐大好青少年,難道天生是個受氣包?一輩子出不了頭?屈居人下?誰愛護過他?誰呵護過他?誰栽培過他?連蝶衣也這樣說過:「小四呀,你呢,還是成不了角兒啦。」 他立在原地,望著一地的幾乎無用的鈔票,克制住。走出去?更不堪。還是忍,衣食足,然後知榮辱。吃不飽,哪來的愛恨? 小四又環顧小樓屋子裡,看有值錢的東西能進當鋪? 沒有。 忽見那把劍,懸在牆上。它已回來了。一樣摔也摔不掉的信物。 所有人都發現那劍了。它值錢! 菊仙望向小樓,蝶衣又望向小樓,他一想,馬上道: 「這傢伙不能賣!」 蝶衣方籲一口氣。 菊仙只想把它扔到天腳底,黃泉下。眼中閃過一絲不悅。小樓已然動身,罵罵咧咧: 「我去給裕泰說說看,媽的,救急活命的藥店子,怎能如此不近人情?」 大步出去,牢騷不絕。 蝶衣乘機也去了: 「師哥——我這兒還有點零的。」 菊仙朝小樓背影扯著嗓子: 「小樓,你快點回家,別又亂闖禍了!真是,打剛認識起就看你愛打架!」 本來溫馨平和的平凡夫妻生活,為了他,她什麼都不在乎,只要他要她。誰知又遭打擾,無妄之災,菊仙恨恨不已。 市面很亂。 一個女人剛買了一包燒餅,待要回家去,馬上被衣衫襤褸的漢子搶去,一邊跑,一邊吃,狼吞虎嚥。女人在後頭嚷嚷: 「搶東西呀!搶東西呀!」 沒人搭理。追上了,那饑餓的漢子已經全盤幹掉,塞了滿嘴,幹哽。 黃包車上的老爺子牢牢抱著一枕頭袋的金圓券,不知上哪兒去,買什麼好,又不敢下車。 「吉祥戲園」早改成跳舞廳了。但誰跳舞去?都到糧油店前排著長隊,人擠人,吵嚷不堪,全是老百姓恐懼的臉。 「給我一斤!二十萬!」 「我等了老半天哪!」 「銀元?銀元收吧?」 店子一一關上門了。店主都拒客: 「不賣了!賣了買不回呀!」 路邊總是有人急於把金圓券脫手: 「一箱子!整一箱子!換兩個光洋!」 ——沒有人信任鈔票了。 老人餓得半昏,他快死了,只曉得呻吟: 「我餓呀!我餓呀!」 說說已經死去,誰也沒工夫發覺。 遠處放了一小火,學生們又示威了。 「要民主,不要獨裁!」 「反內戰!」 「反饑餓!」 「中國人不打中國人!」 國民黨的軍警,架起水龍頭向遊行隊伍掃射,學生們,有氣無力,隊形大亂。 如抓了共產黨,則換作是遊街和當眾處決。有時槍斃,有時殺頭。 久未踏足人間的蝶衣,嚇得死命扯住小樓,從人堆中擠出去,逃離亂世。 拐到街道另一邊,才算劫後餘生。 二人衣衫也遭水龍頭濺濕了。 見到角落有個寂寞的販攤子,露天擺著,一個老人,滿頭銀霜,如一條倦蠶似地蹲在旁邊,老得要變成不動的蛹了。沒有知覺。小樓把一濕透了的票子遞過去,想買盒洋火。 蝶衣一瞥,怔住。 這老得不成樣子的販子,好生眼熟,竟是當年的倪老公! 「您?您老還認得我們麼?」 他曾是他抱在懷中銜在嘴裡的小虞姬呀! 倪老公抬起花濁的老眼,瞅瞅二人。 他只堅決地搖搖頭,垂眼不答。 「您府上唱堂會時,我們還小,給您唱過『霸王別姬』。」 倪老公前塵不記,舊人不認: 「不認得!沒辦過堂會!」 他落泊了。只顫危危地把洋火賣給小樓。 此時,一潰散的學生急急奔逃,把攤子撞翻,香煙洋火散了一地。倪老公更趁此時機,低頭收拾,不要見人。 他沉吟自語,一生又過去: 「滿人好歹坐了三百年天下,完了。這民國才三十來年,也完了。共產黨要來了,來吧來吧!你們是共產黨麼?……」 蝶衣和小樓默然。 二人緩步離去,一陣空白。 蝶衣抬頭,見天空又飛過一隻風箏。是蜈蚣,足足數丈長呀,它仍在浮游俯瞰,自由自在。兒時所見的回魂。 小樓只忐忑地,又率直地問: 「師弟,你說,『共產黨』是啥玩意?共田共地共產,會不會『共妻』?」 蝶衣望望他,沒回話,再抬頭,咦?蜈蚣風箏不見了。他欷歔。 「怎麼沒影兒了?」 「什麼?」 「沒什麼。」蝶衣又自語:「要來就來吧。共產黨也得聽戲吧?」 抗戰才勝利,接著又是國共內戰,烽火連天,一般老百姓,只要求吃一碗飯,管誰當皇帝?但唱戲的,老吃北平已經不成了。就是梅蘭芳的「天女散花」,也不能老在一個地方散呀! 段小樓和程蝶衣再跑碼頭去了。這回跑碼頭,完全是釵貶洛陽價。戰火燎原,簡直寸步難移,只剩得幾個大城還可以跑一跑。先到瀋陽,後至長春。到了長春,才唱了一天,解放軍就包圍此地。 不久,此地便解放了。 然後一地一地的解放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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