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霸王別姬 | 上頁 下頁 | |
三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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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仙不想他走,在一個自己最需要的當兒,他為另一個人奔走?這人,台下是兄弟,臺上是夫妻。而她,是他終生的妻呀。 「他沒殺人,不曾落了兩手血。」菊仙道:「一定從輕發落的,你能幫上什麼?」 「哪回是為了我,才一個人到鬼子的堂會。他們懷疑他通敵!」 「?」菊仙一聽,才知事態嚴重。 她當然記得那一宗「交易」,她背叛了他——或者說,她答應離開小樓,只是小樓不曾離開她吧。她沒強來呀。她當然也記得二人轉身朝林子路口的黃包車走去時,身後那雙怨毒的眼睛,刺得背心一片斑斕。 是對是錯,她已賠上一個孩子了。真是報應。也許雙方扯平了。 但菊仙太清楚了,如果三個人再糾纏下去,小樓仍是岌岌可危的。她應該來個了斷!她還他,救他這次,然後互不拖欠。 菊仙拉住小樓,道: 「我和你一道去!」 小樓望著她。 「咱們去求一個人。救出來了,也就從此不欠他了。」 她掙扎著要起來: 「哪把劍讓我帶去。」 蝶衣是法院被告欄上受審。他很倨傲,只覺給日本人唱戲出堂會不是錯。——他的錯在「癡」。不願記得不想提起,心硬嘴硬,堅決地答辯: 「沒有人逼我,我是自願的。我愛唱戲,誰懂戲,我給誰唱。青木大佐是個懂戲的!藝嘛,不分國界,戲那麼美,說不定他們能把它傳到日本去。」 完全理直氣壯,一身擔戴,如蘇三的魚枷。 不是為了誰。 根本為自己。 這樣的不懂求情,根本是把自己往死裡推。 菊仙重新打扮,擦白水粉,上胭脂,腮紅。棉紙把嘴唇染得豔豔的。有重出江湖的使命感。她的風情回來了,她的靈巧機智仍在。男人,別當他們是大人物,要哄,要在適當時候裝笨,要求。 她抱著那把劍,伴著小樓面見袁四爺。 她知道蝶衣這劍打哪兒來。袁四爺見了劍,一定勾起一段情誼。把東西還給原主,說是怕錢不夠,押上了作營救蝶衣的費用,骨子裡,連人帶劍都交回袁四爺好生帶走,小樓斷了此念,永遠不必睹物思人——這人,另有主兒。…… 菊仙設想得美,不止一石二鳥,而且一石三鳥。 她弱質纖纖,萬種溫柔。彷佛回到當年盛世,花滿樓的紅人。舊戲新演。 袁四爺還著實地擺足架子,羞恥了段小樓一頓,以懲他不識抬舉。小樓都忍了。 ——誰知一切奔走求赦都不必了。 意外地,在法院中,蝶衣毋須經過任何程式,被士兵帶走。 到什麼地方去? 無罪,但又不放。 所有人都疑惑起來。全場譁然。——這個人根本一早勾結官府! 其實他又去了堂會。國民黨軍政委員長官,到了北平。為了歡迎、致敬,政府以最紅的角兒作為「禮物」,獻給愛聽戲的領袖。於是,什麼法律就不算一回事了。 一時間,「程蝶衣」三個字,又逃出生天了。他的唱詞,仍是遊園、驚夢。「皂羅袍」: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 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賞心樂事誰家院。 朝飛暮卷, 雲霞翠軒, 雨絲風片, 煙波畫船。 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百年不易的詞兒,訴說著得失成敗,朝代興衰。國民黨的命運,中國人的風流雲散…… 菊仙一番鋪排,悵然落空,如同掉進冰窖裡。小樓身邊硬是多了一個人。 菊仙的身子一直好不過來,成天臥床,有點放棄,或者以此綰住男人的心。反正說不出常理來。 蝶衣倒是前事完全不提,見二人各有所失,只得相安無事。 這天見小樓喂藥,他對菊仙那麼的關懷備至,一臉胡碴子。失去孩子,更心疼大人。蝶衣很矛盾地,把一網兜交給小四,裡面全網住大捆大捆的鈔票,小四抓藥去。蝶衣表示了心意,言語上卻不肯饒。他也關懷地噓問: 「算了,這時局,孩子若下地,也過的苦日子,你還是歇著吧。」 又不懷好意: 「不然病沉了,就難好。怕是癆病呢。怎麼著?」 菊仙倒是沖小樓抿著嘴兒俏俏一笑,眉梢挑起戰意: 「往後,我還是要給你生個白胖娃娃!」 有意讓蝶衣聽得: 「唉,『女人』,左右也不過這麼回事!」 非常強調自己是個「女人」。 蝶衣附和: 「誰說不是呢。」 小樓道: 「藥都涼了,還吃不吃?」 「你這堂堂段老闆伺候我吃藥,豈不是繡花被面補褲子麼?」 「對呀。可濕手抓乾麵,想摔摔不掉。」 貧賤夫妻鶼鰈情濃,不把蝶衣當外人。他但覺自己是天下間多出來的一個。 幸好小四回來了。 他依舊提著那一網兜的金圓券進門。蝶衣趁機解圍: 「藥買著了?」 小四把鈔票一扔,氣道: 「裕泰那老闆說,這錢是昨兒的行情。今兒,不夠了。」 小樓一巴掌把鈔票打翻,票子滿屋子亂飛。大罵: 「雞巴中央鈔票!不如擦屁股紙,真是『盼中央,想中央,中央來了更遭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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