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霸王別姬 | 上頁 下頁
三一


  哀愁襲上心頭。心裡很疼。情願師父繼續給他一記耳雷子,重重的。他需要更大的疼,才能掩蓋。小樓低著頭,他也吃力地面對它。喉間的疙瘩,上下骨碌地動著。蝶衣想伸手出來,撫平它,只見它嘀嘀咕咕地,揮之不去。——好不容易湊在一塊,是天意,是師命,他倆誰也跑不掉,好不容易呀,但師父卻死了!

  下一代的孩子們都在後臺當跑腿,伺候著已掙了出身前程的師哥們。這一回的義演,籌了款子,好給師父風光大葬,也為這面臨解體,樹倒猢猻散的末代科班作點綢繆——不是綢繆,而是打發。

  心情都很沉重。

  「哈德門、三個五、雙妹……」賣香的在胡同口戲園子裡外叫喊著。臺上則是大袍大甲的薛丁山與樊梨花在對峙。上了場,一切喜怒哀樂都得扔在身後,目中只有對手,心中只有戲。要教我唱戲,不教戲唱我。戲要三分生,把自己當成戲中人,頭一遭,從頭開始邂逅。心底不痛快,還是眉來眼去的對峙著,打情罵俏。……

  就在急鼓繁弦催逼中,外面忽傳來轟烈的啪啪聲響。

  對拆中的小樓和蝶衣,有點緊張。

  「師哥,是槍炮聲麼?聽!」

  雖是慌張,也不失措,不忘老規矩,照樣沒事人地演下去。

  小樓跟著點子,也細聽:

  「不像。奇怪。」

  眾的喧嘩竟又響起。拆天似地:

  「和平了!勝利了!」

  「日本鬼子投降了!」

  「國軍回來啦!」

  ……

  原來歡天喜地的老百姓在點燃鞭炮,還有人把臉盆拎出來大敲。狂歡大亂。座上的看客措手不及,扭頭門外,火花四濺,跑來一個壯漢,來報喜:

  「勝利了!勝利了!」

  人心大快。禮帽、毛巾、衣物、茶壺、椅子、瓜子、糖果、香……,全都拋得飛上天。

  蝶衣開心地耳語:

  「仗打完了!」

  小樓也很開心:

  「不!咱繼續開打!」

  二人越打越燦爛,台下的歡呼混成一片。

  菊仙在上場門外,不知何故,眼淚簌簌淌下。一個八九歲的小徒兒,依偎在她身畔,有點惶惑。

  戲演完了。

  後事也辦妥了。

  終於,太陽也下山了。

  那天,把義演的帳一算,掙來的錢,得分給他們。

  下過一場微雨,戲園子門外,一地的爆竹殘屑被浸淫過,流成一條條蜿蜒的小紅河,又像半灘血淚的交織。

  科班散了,像中國——慘勝!喜樂背後是痛楚。

  菊仙拎著一個藍布袋,裡頭盛了銀元。徒兒們,最大不過十三四,最小,便是那八九歲的,排成一行,一個挨一個,來到段小樓跟前。他以長者身分,細細叮嚀:

  「科班散了,以後好好做人!」

  分給每人兩塊銀元。孩子接過,一一道:

  「謝謝!」

  也許可以過一陣子,但以後呢?

  小樓不知該說什麼好,只又叮嚀:

  「好好做人!」

  眼前細雨淒迷,前路茫茫。非常無助。

  孩子們抬頭看天色。空氣清明如洗,各人心頭黏黏答答。師父在,再不堪,會有落腳處,天掉下來有人擔戴,大樹好遮蔭,不必操心,只管把戲唱好。如今到那兒去呢?一個眼中含淚。有兩個,索性抱著頭,哭出聲來,戀戀不捨。

  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一個個各奔前程,前程是什麼?

  此時,一柄紫竹油紙傘撐過來,打在小樓頭上。

  是蝶衣。

  傘默默地遮擋著雨。

  兩個人,又共用一傘。大師哥的影兒回來了,他仍是當頭兒的料,他是他主子。彼此諒宥,一切冰釋。什麼也沒發生過。

  真像是夢裡的洪荒世界。

  菊仙藍布袋中的銀元分完了。布袋一下子癟掉。她摸摸微隆的肚皮,妒恨和不悅一閃而過。只覺危機重重,驚心動魄,心裡很不安寧,又說不出所以然。

  小樓沖蝶衣和菊仙歎喟:

  「看,一家人一樣了,不容易呀,熬過這場仗。還是一塊吧。」

  蝶衣滿足地又向菊仙一笑。

  菊仙趕緊展示對肚中孩子的期待:

  「對了,將來孩子下地,該喊你什麼?」

  挨近她丈夫,聲音又軟又膩:

  「你說說看,該喊蝶衣叔叔呢?還是乾爹?」

  小樓一想,道:

  「就喊乾爹。我這師弟呀,打小時候起就想養一個孩子了!」

  菊仙勝意地點點頭,——她為了點明他的身分和性別,不遺餘力:

  「真的?那蝶衣日後『成家』了,一定養一大堆。」

  又很體己地一笑:

  「你就是藝高人登樣,等閒也看不上。」

  一場仗結束了,另一場仗私下要打。她的頭轟轟地疼。

  日本天皇的「玉音放送」,廣播周知:戰爭結束了,日本是戰敗國,開始撤軍。……

  一九四五年,低沉的語調襯托出高昂的士氣,但這只是表面。

  戲園子門樓上,原來有對聯兒:

  功名富貴盡空花 玉帶烏紗 回頭了千秋事業
  離合悲歡皆幻夢 佳人才子 轉眼消百歲光陰

  炮火和塵令它們蒙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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