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霸王別姬 | 上頁 下頁


  「我。」

  小豆子不願師哥代頂罪,也搶道:

  「我。」

  如此一來,惹得關師父暴跳如雷:

  「起來!起來!通通起來——」

  待要如常的打通堂。

  孩子們順從地,正欲爬起來。

  關師父無端一怔,他想起小癩子的死。想起自己沒做錯過什麼呀,他也是這樣苦打成招似地練出來的。「要想人前顯貴,必得人後受罪」,當年坐科時,打得更厲害呢,要吃戲飯,一顆汗珠落地摔八瓣……

  他忽地按捺住。但,嗓門仍響:

  「都躺好!我告訴你們呀,『分行』了,學藝更要專一,否則要你們好看!」

  把油燈一吹。燈火歎一口氣,滅了。

  他又大步地踏出去。

  第二天一早,師父跟師大爺在門邊講了很多話,然後出去了。

  大夥心中估量,自顧自忐忑。

  不一會,師大爺拎著燒餅回來了,分了二人一組,燒餅在孩子眼前,叫他們注視著。練眼神。

  「眼珠子隨著燒餅移:上下轉、左右轉、急轉、慢轉……」

  大門口有人聲。

  孩子們的眼珠子受了吸引,不約而同往外瞅著,不回轉了。

  只見兩個苦力拉著平板車,上面是張席子,席子草草裹著,隱約是個人形。關師父點頭哈腰,送一個巡捕出門。

  大夥目送著同門坐科的弟兄遠去。

  小豆子在小石頭耳畔悄悄道:

  「小癩子真的走出去了!」

  他出去了。只有死掉,才自由自在走到外邊的世界。自門縫望遠,「它」漸行漸遠漸小……

  小豆子頭上挨了一記銅鍋子。

  關師父,他並沒改過自新,依舊鍥而不捨地訓誨:

  「人活靠什麼?不過是精神。這精神靠什麼現亮?就這一雙眼珠子。來!頭不准動,脖子也不准動,只是眼珠子斜斜的滾……」

  練熟了,眼皮、眼眶、眉毛都配合一致。生旦淨醜的角色,遇到唱詞道白都少的戲,非靠眼神來達意。所謂「眼為情苗,心為欲種」。

  眼為情苗。

  一生一旦。打那時起,眼神就配合起來,心無旁騖。

  【第二章 野草閑花滿地愁】

  南風熏暖。霞光綺雲中,孩子們到陶然亭喊嗓去。雨後的兒,爭相破土而出。

  「師父挑了我做旦,你做生。那是說,我倆是一男一女……」

  「是呀,那一出出的戲文,不都是一男一女在演嗎?」

  「但我也是男的。」

  「誰叫你長得俊?」

  幾個被編派做龍套的孩子,很快也忘掉他們的命途多舛,不盡如意。圍過來說話:

  「你倒好,只你一個可以做旦,我們都不行。」

  豔羨之情,溢於言表。其實大夥根本不太明白,當了旦角,是怎麼一回事。只道他學藝最好,所以十個中挑一個。自己不行,也就認命了。不然又能怎樣?

  小豆子就這樣開始了他的「旦角」生涯。關師父也開始把他細意調理,每個動作、身段,柔靡的、飄蕩的,簡直是另一世界裡頭的經驗。

  硬受了一刀傷疼的手,脫胎換骨,重生了。

  他攤著蘭花手,繞個腕花,在院子中的井欄邊上,輕輕走圓臺,一步、一步、一步。腳跟子先試試位置,然後是腳掌,然後到腳尖。緩緩地緩緩地半停頓地好不容易到了花前,假裝是花前,一下雙晃手指點著牡丹,一下雲手回眸,一下穿掌托腮凝思,眼神飄至老遠,又似好近。總之,眼前是不是真有花兒呢?是個疑團。——時間過得很快,眼神流得很慢。一切都未可蔔。

  萬般風情。

  小豆子唱著「思凡」:

  「小尼姑年方二八,
  正青春被師傅削去了頭髮,
  見幾個弟子遊戲在山門下,
  他把眼兒瞧著咱,
  咱把眼兒覷著他,
  兩下裡多牽掛……」

  當他嬌羞回望,眼角斜睨過去,便見小石頭們在開打。

  關師父邊敲銅鑼,邊給點子,燦爛聲喧中,永遠有他的吼叫:

  「要打的合節奏,不能一味蠻打、狠打、硬打、亂打……」

  小石頭亮相,也真有點威儀,不失是個好樣的生。人人用各式兵器壓住他的大槍,他用霸王腔調爆吼一聲,將眾人擋開,打將起來。

  他适才見到小豆子,蘭花指理鬢、整襟、提鞋、穿針、引線……同是男的,大家學的卻兩樣,想想也好笑。便被小豆子瞥到了。

  在這喧囂中的沉默。

  小豆子想:「真好。很快就可與師哥合演一台戲了。」

  正忘形時,關師父一喝:

  「看什麼?那是生淨活路,沒你的事。給我踩橋去。各練各的!」

  在基本的訓練功夫中,還有蹻工,一踩蹻,全身重心就都集中在足尖和腳掌之間。師父那麼大個子,在熱天裡敞開上衣,見肚臍上還長毛,一直往上長著呢。怎能想像他會得踩蹻?所以一徒兒圖看新鮮,圍過來。師父只憑口說,讓小豆子在圈心練著。

  「小肚子往內收,收呀,吸一口氣,肌肉往上提,試試看。」

  小豆子婀娜地立起「三寸金蓮」,娉婷走幾步,身子不敢癱下來偷懶歇工。晃蕩幾下,不穩當,險險要跌。小石頭上前急扶一把。

  大局已定。

  二人相視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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