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霸王別姬 | 上頁 下頁 | |
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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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暖和了,這天燒了一大鍋水,給十幾個孩子洗一回澡。這還是小豆子拜師入門以後,第一次洗澡,於蒸汽氤氳中,第一次,與這麼多弟兄們肉帛相見,袒腹相向。 取一個木勺子,你替我澆,我替你澆。不知時光荏苒。忽聞得「鞋!鞋!鞋!」的鐘聲傳來。 小豆子無端想起他與娘的生離。「師哥,我好怕這鐘聲。」 「不用怕,」才長他三年,小石頭懂的比他多著呢:「不過是鑄鐘娘娘想要回她的鞋吧。你聽,不是『要鞋!要鞋!』這樣喊著嗎?」 「你不是說,她是只鬼魂兒麼?」小豆子記得牢:「她為什麼要鞋?」 各人見小豆子不曉得,便七嘴八舌地逞能,務要把這傳奇,好好說一遍。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皇帝斂盡了城裡的銅錢,強迫所有銅匠為他鑄一口最巨大的銅鐘,一回兩回都不成功,銅匠幾乎被他殺光了。」 「有一個老銅匠,用盡方法一樣不成,便與女兒抱頭痛哭,說他也快被皇帝殺頭了。」 「這姑娘一定要到熔爐旁邊看,就在最後一爐銅汁熔成了,一跳跳進裡頭去。」 「就像我們練鏇子一樣,一跳——」一個小師哥還赤身示範起來,誰知失足滑了一跤。大夥笑起來,再往下說: 「老父親急了,想救她,已經來不及,一把只抓住她一隻鞋。」 「銅鐘鑄好了,就是現在鼓樓後鐘樓前的那一口。晚上撞鐘報更時,都聽得她來要鞋的。」 小豆子又害怕。 「你怎不曉得鑄鐘娘娘的故事?」小石頭問。「你娘沒跟你說?」 小三子最看不過,撇撇嘴: 「也許你娘也不曉得。」 「不!」小豆子分辯,也護著娘:「她曉得。她說過了,我記不住。」 「你娘根本也不曉得。」 「你娘才沒說過呢!」 小豆子於此關頭,沒來由的憎恨這侮辱他娘的小師哥。 「算啦別吵啦,」小石頭道,「我們不是聽娘說的,是拉胡琴的丁二叔說的。」 「呀——」小豆子忽地張惶起來:「丁二叔,哎!明兒得唱了。」 他心神回來了、也不跟人胡扯了,趕忙背著戲文: 「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 小石頭木勺的水迎頭澆下。 「又岔到邊裡去了。是『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 幾個孩子架著髒兮兮的小癩子進來,把他像木偶傀儡一樣扔到水裡去,濺起水花。 小癩子只一壁叼叼不清,成為習慣。 「別逗了,煩死了。反正我活不長啦,我得死了。唉喲,誰踩著我啦?——」 四下喧鬧不堪,只有小豆子,念著明兒的「分行」,不安得很。 小石頭鼓勵他: 「來,再背。就想著自己是個女的。」 小豆子堅決地: 「好!就想著,我小豆子,是個女的。『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 師兄弟們全沒操那份心。他們只是嬉玩著,舒服而且舒坦。又愛打量人家的「雞雞」。 「噯,你的雞雞怎麼是彎的?」 一個也全無機心,拿自己那話兒跟人一比:「咦?你這比我小!」 一塊成長,身體沒有秘密。只有小豆子,他羞怯地半側著身子,就叼念著,自己是個女的…… 斷指的傷口全好了。只餘一個小小的疤。春夢快將無痕。 這天是「分行」的日子。 孩子們穿好衣服,束好腰帶,自個伸手踢腳喊嗓,之後,一字排開。 眼前幾個人呢。除開關師父,還有上回那師大爺,拉胡琴的歪鼻子丁二叔。大人們坐好了,一壁考試一壁掂量。 就像買豬肉,挑肥揀瘦。 先看臉盤、眉目。挑好樣的生。 「過來,」關師父喊小石頭:「起霸看看。」 小石頭起霸,唱幾句「散板」: 「烏騅它竟知大勢去矣, 因此上在櫪下, 咆哮聲嘶! 輪到下一個,氣有點不足,可很文,也能唱小生。又到下一個…… 「這個長得醜。」 「花臉倒是看不出。」關師父護著。 「這個指頭太粗了。」 「這個瘦伶伶的,不過毯子功好,筋斗可棒呢!」 「這個……」 一個一個被揀去了,剩下些胖的、眼睛小的、笨的……,因沒人要,十分自卑難過。只在踢石子,玩弄指頭兒,成王敗寇的殘酷,過早落在孩子身上。 到底也是自己手底下的孩子,關師父便粗著嗓門,像責問,又似安慰: 「小花臉、觔鬥、武打場不都是你們嗎?戲還是有得演的。別以為『龍套』容易呀,沒龍套戲也開不成!」 大夥肚裡吃了螢火蟲。 師大爺又問: 「你那個絕貨呢?」 胡琴拉起了。 關師父得意地瞅瞅他,把小豆子招來: 「來一段。」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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