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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七


  ▼1.預言

  人,聽得到死神的腳步聲嗎?不,不是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是一絲奇異的聲息,一陣幽冷的膚觸,隱在尋常現實裡,瞬間出現。彷彿板壁裂出一條細縫,接著被撬開,移進另一個世界的入口,等待一個名字;他,或許已臥榻數年,或許還是陽光下年華繁盛的壯年。

  雪萊(Percy Bysshe Shelley, 1792-1822),一身叛骨的英國浪漫主義詩人,1818年,二十六歲,寫了《沮喪》(Stanzas Written in Dejection December 1818,near Naples)一詩,抒發了極度沮喪自覺沒有希望、健康,沒有平靜與榮光,沒有聲譽、權勢、愛與閒適的內心感受,詩中出現這樣的句子:

  My cheek grow cold, and hear the sea
  Breathe o'er my dying brain its last monotony.
  我的兩頰變冷,聽到千篇一律的浪濤在我垂死的頭上呼吸。

  四年之後,1822年,三十歲的雪萊駕船出海,巨浪吞噬了這位用盡身上每一根骨頭鞭打不公不義社會卻也被學校家庭社會聯手驅逐的詩人。他的遺體在海灘上火化,有什麼比得上驚濤與烈焰更能彰顯雪萊這短暫卻光芒萬丈的生命?

  The Sun is warm, The sky is clear,
  The waves are dancing fast and bright.

  《沮喪》,是雪萊對自己的預言。

  「是人沒有不想飛的。老是在這地面上爬著夠多厭煩,不說別的。飛出這圈子,飛出這圈子,到雲端裡去,到雲端裡去!」

  這是徐志摩的名篇《想飛》,行文酣暢,氣象萬千,寫於1926年,三十歲。下筆時,詩人吶喊似的寫著:「詩是翅膀上出世的;哲理是在空中盤旋的。飛:超越一切,籠蓋一切,掃蕩一切,吞吐一切。」難道他已感覺到死神的袍服拂過他的腳踝,以致寫下自己的預言?而這件袍服必然就是1818年拂過雪萊使他寫下《沮喪》詩的那一件,因為這兩位相隔一百零四年的詩人有著不可思議、相呼應的生命軌跡;同樣是反骨與浪漫,同樣是婚姻的叛徒又是愛情的奴隸,同樣哀悼了早夭的幼兒,同樣寫下死亡預言。

  雪萊《沮喪》有一句:「The purple noon's transparent might」(紫色日午的晶亮光輝),彷彿文字能隔空呼喚、啟動同類的心靈,徐志摩《想飛》寫著:「趁這天還有紫色的光,你聽他們的翅膀在半空中沙沙地搖響」,更直接引雪萊《致雲雀》詩,心心相印,靈與靈疊合。

  詭異的是,《想飛》寫到結尾,順著文氣可以收筆了,可他偏偏另起一段,寫下預言:「同時天上那一點子黑的已經迫近在我的頭頂,形成了一架鳥形的機器,忽地機沿一側,一球光直往下注,硼的一聲炸響——炸碎了我在飛行中的幻想,青天裡平添了幾堆破碎的浮雲。」

  五年後,1931年,詩人搭乘的飛機撞山,死於空難,三十五歲。

  說來,生命還是有值得玩味之處,個人的死也許不僅僅只是個人的事,同樣手法的預言啟動了同類型的心靈,經歷同一版本的死之旅。這麼一想,詩人里爾克所言:「喔,主啊,賜給我們每個人屬於自己的死法。」宜乎改成「屬於自己族類」的死法。那麼,死亡這條「一人旅途」也不算太孤單,因為在我們之前,同樣風景的路已有同族的人走過了,那些翱翔的心靈應該會以獨特的方式等在路邊,給他們的同類奇妙的歡迎。

  除此之外,死亡的預兆也會以無法解釋的夢境方式落在家人身上。我父親出事之前,我夢見他躺在木板上被抬著,之後,他確實是以類似的方式回家。聲稱「生命就像以根莖來延續生命的植物,真正的生命是看不見、深藏於根莖」的分析心理學大師榮格,是夢境教父,於八十三歲高齡寫下自傳,詭譎瑰麗,展示了心靈的奇幻國度,讀來宛如一場夢。書中,寫及母親去世前一晚,身在外地的他做了一個可怕的夢:

  「在一座濃密陰晦的森林中,原始叢林的巨樹中間到處擺放奇形怪狀的大石塊,一片粗獷原始的景色。突然,我聽見一陣尖厲的口哨聲,響徹整個宇宙。我打起顫來,接著,灌木叢中呼啦呼啦地發出響聲,一頭巨大的獵狼犬張著可怕的大嘴竄過去。我一看到這頭猛獸,突然明白:是荒野獵人命令它去擄走某一個人的靈魂。」

  第二天早晨,傳來母親去世的消息。

  「荒野獵人」帶著他豢養的狼群出外打獵,這強烈的意象使死亡的預兆宛如一行詩句自原詩脫落,沖淡了驚懼之感。不,也有可能觸動更深處的驚懼。鄉間傳說,夜半有狗吹狗螺(嗥叫),是看見鬼的緣故,必有大凶。證之榮格荒野獵人與狼群攫魂之說,竟有奇妙之迎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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