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在銀閃閃的地方，等你(168)_簡媜

一六八

　　▼之四給老仙女的私房話

　　小仙女在花榻草茵上憩息，與蝴蝶共舞、翠鳥合鳴。老仙女的你，成天與四腳拐、便盆椅、血壓計、拍痰器、尿布為伍，侍候那枯皺的身軀。

　　抬頭望天，你無法倒提江水回到源頭阻止河川成形，你無法潛返年輕歲月修改命運的方向，你也無法鍛鍊自己做一個冷鐵心腸的人。

　　是的，你從來不是冷鐵心腸的人，你有道德上的嚮往，在無處不講究功利的人世裡，你對真、善與美仍有追尋。

　　那麼，肩頭的重擔一概承擔吧，當他人提出九十九個不能做的理由，你只需一個必須做的理由，那是你的本能，你入世的任務。你必須看清楚，你之所以無法收手不管，是因為你愛其他家人勝於愛自己，你知道若你卸下擔子，其他人會翻覆。你不願看到這種局面，彎下腰，做了挑夫。

　　既然如此，所有於事無補的怨言都丟棄吧，所有不切實際的期許都焚燬吧，所有積存的勞累都遺忘吧。

　　不管你以女兒身份照顧親父母，還是以無血緣的媳婦身份照顧老邁公婆，或是以妻子角色照顧丈夫；不管你的手足是否看到、感謝你以身體心力反哺病榻上的親生爸媽，不管其他人是否看到、感謝你侍候他們的親爹孃，你的心裡不要存著任何一絲希望他人感謝、善待你的念頭。人生，寫來只有兩個字，但人生的內容，從頭到尾只有一句話：你做了什麼？

　　別人做了什麼，不是你的事，他不需要向你解釋你也不必幫他做記錄，那是他的人生。你做了什麼，是你自己的事，是你跟神之間的事。終究，你看重的那張成績單是你自己蓋了手印、問心無愧的那一張。

　　你是親手侍候的人，受你照顧的長輩必能感受到你的付出，你讓他的人生最後一段路有溫暖有依靠有陪伴。當他即將抵達終點，握你的手說：「女兒，還好有你在我身邊！」當他最後一次呼喚的是媳婦的名字時，你知道那微弱的聲音裡飽含著感謝。此時，所有的勞苦都化成煙散，你領悟到這是長輩以肉身傳授最後一堂生死課，而你純良地祈禱他解除一切痛苦到喜樂的國度，這一刻，真呼應了真，善引導著善，聖成全了聖。合上眼睛的是他，感受到恩澤與平安的是你。

　　那是你獨得的，埋藏在死亡裡的，神的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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