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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七


  ▼1.漫談

  在我面前放著一個紀念性的馬克杯,杯身印著一張海邊大合照,那是去年(2010)早春二月,齊老師邀請在《巨流河》寫作期間催逼有功的「親友團」至墾丁一遊攝下的。攜家帶眷共十四人,她一心要帶大家去看看她的「啞口海」——去不了源頭「巨流河」,到終程「啞口海」,亦足以在形上層次參訪這部作品的心靈歷史現場:一種宿命,一趟浪與浪低吼相續的漂流之旅,一群人凋零與幻滅的心靈現場。

  連續微雨的墾丁天氣意外地在我們抵達時放了晴,啞口海,這個無路標、不存在於觀光導覽手冊的名字,竟在每個人的腦海澎湃著;那是靈視才能指認的風景,從綿延的礁岸辨識那宛如張著大嘴的崖彎、自奔騰而來的浪濤中聽出齊老師所指的「沉默的浪群」。

  「就是這裡,啞口海。我這幾個月的心願就是要拉你們來看看,我是很認真的!」齊老師誠摯地說。

  雨幕與晴紗交界之日,微暖的春陽灑在海面上,既清晰又氤氳,一行人在啞口海邊留下合影,歷史的沉默與喧譁的現實同在,曾經被遺忘的,因裹入新事件遂有了新的記憶長度。

  我們的對話之約是去年冬風最烈的時候定下的。那時,雖已過了《巨流河》出版週年慶,齊老師仍被排山倒海而來的事務纏住,每一件都獨特且重要,重要到必須抽幾根疏鬆的八十六齡骨頭才能擊退。由電話中喊累語氣之強弱緩急,可以判斷剔肉抽骨猶如反手抽箭射中敵兵之激烈程度。我十分佩服,次日老師還能從泥濘般的疲憊裡爬起來,稍作喘息,繼續與下一個笑呵呵胖嘟嘟的敵兵做殊死戰。這還沒完,勤奮的主編除了重整三本舊作又要催促一本新書;文字是芬芳的呼吸,是儲存靈魂的古甕,是不能抗拒的捕夢網,老師又栽進去了。那時的我,也被龐雜的事務綁著,每日一醒,總有上山砍柴、與野豬搏鬥的想象,有時同一頭豬還偷襲我好幾回。不論中年或晚歲,只要還在人間就得受人間律則管束。對談之約,好像散步時自路邊摘下的小野花,放入口袋,久了,變成皮膚上的一朵刺青。

  照說,履約之前應該認真設想嚴肅的對談內容,然而耳畔響起的卻是漫無邊際的閒談,都是角落裡的事。

  五年來,旁觀《巨流河》撰寫過程及其後續發展,此時浮在我眼前的都是細節。那發著螢火蟲小光的細節,不會被正式的文字收留,卻能從其隱沒、竄出、低飛的路徑勾描出一個負軛者的人生輪廓——能同時被五六個獎坐鎮著的人生,豈是容易的。在只有我們相對的有限時刻,話題、情緒恣意跳蕩,學術語言、文學句法、家常口吻自由切換,穿梭於戰爭、文學、家族、疾病、詩、歷史、革命、漂流、女性、學術、情感、生活……無拘無束任意跳接,間或穿插一封意想不到的遠洋來信,或推敲幾行句子,或轉身評論一則不像話的新聞,或翻查一段史料以佐證筆下所言不虛,或僅僅是一個突發的幽默值得笑幾聲,或某某學生帶來的巧克力現在就吃一顆吧。我變成一個奇怪的旁觀者,非親非故,亦非課室內的門生弟子或雞犬相聞的鄰人,卻無意間擦身而過,看到了某些稍縱即逝的現場。

  數年前,《巨流河》寫了大半,尚在匍匐前進。有一天,齊老師約我到麗水街,她說她得「親手拆了這個家」。

  隱在通衢大道後的一條靜巷,朱門內一棵高聳的玉蘭樹,葉大如碟,每碟足以躺一尾熱帶魚。佛手樣的玉蘭花在樹上捻指,香氛如煙。

  幾棟宿舍共享的庭院靜悄悄,沒有人味,只有一地枯葉,幾面粗牆爬著綠油油的藤蔓,清幽裡透著荒涼。老師家在三樓,雖然擺設如常,收拾乾淨,但一間屋若欠缺人的體溫渥著,就有溼木與冷鐵的味道。

  老鄰居或搬離或大去,院內只剩一兩盞燈火。此時,家人散居各處,老師也遷入養生村,決定歸還住了三十多年的鐵路局宿舍,滿屋的起居用品,必須搬空。我問:「怎不請人整理?」她說:「兒子說,全部車到福德坑丟算了,我一聽,幾個晚上睡不著!」我深知搬家的規模有多大,看一條癯瘦人影飄來飄去,頓時手腳俱軟。然而,這種事確實必須自己動手,誰也不能幫誰整理記憶。

  必然是藏在壁縫櫃頂桌底的往事聽到女主人回來的聲音,一起醒轉了。她指著一把椅子說,丈夫未倒下前,習慣坐在那裡看書報;這幅畫,是哪一年哪個人送的;這棵聖誕小燈樹在哪裡買的,每次回來都要打開一下,看這燈就覺得溫暖;這房間是兒子睡的;這整套大同碗盤是宴客專用的;這一塊石頭是從黃石公園帶回來的;這是德國買的玻璃杯子,藏著一朵瓷燒梔子花……她走到廚房倒水,說,未到養生村前,晚上一個人在廚房洗杯子,覺得背後一陣黑浪,那陣子吃了很多小黃瓜蘸醬。臥房小几上,站著裝框的全家福照片,彷彿一家五口還擠在一張大床上。她說,這些要搬到養生村,這些,要送人。她像穿了飛鞋的帕爾修斯(Perseus),在空蕩的屋子裡挽救只有她才能辨認的記憶,獨自擊退能令一切化成石頭的美杜莎(Medusa)。我跟不上她的腳步與話語,只是盲從地忽東忽西看著。每件物品貼了小字條,依舊是工整的字跡,鏤刻著戀戀不捨的往事,卻也像一筆一劃在揮別。

  她說,這是書房,終於有自己的書房。這屋子廚房太大,書房太小。

  我既是初次也是最後一次踏進這屋,是以,有著不同的觀看角度。如果,我是一個庸俗且急於變現的小偷,對牆上的字畫與月曆全無認識,那麼大概會暗叫一聲今晚真倒黴,這戶人家連個值得偷的東西都沒有!如果,如果我是五十年後才出現的年輕人,偶然間在圖書館讀了一本叫《巨流河》的紙本老書,被那個可歌可泣的時代、一群潔淨晶亮的人所感動,竟有機緣踩著時光迴轉的路徑,踏入作者的屋子;逡巡那狹小的書房宛如駝隊旅程裡的一塊小綠洲,那堆棧的中英文書籍,保留古今文學心靈吹出的哨聲,書桌上即將淹沒桌面的文稿信件,那些重要會議照片、全家福與孫輩寄來的卡片,那牆上掛著的畫《讀書的女人》(The Reading Woman),那用來標記重要事件的五顏六色的便利貼……如果我是來自未來的人,我有什麼感觸呢?我會如設想中的小偷一般,認為這是一個「不值錢」的人生轉頭就走,或是,站在這狹仄的書房裡,聽到不知從何處發出彷彿來自幽谷的喟嘆,感覺即使是書桌上的灰塵也說了幾句跟生命相關的箴言,因而仰起頭來,覺得此刻的自己離星空最近。

  然而,這只是我瞬間的想象,我暗自啞笑,這些都不會發生,作者正在親手解構呢。

  老師站在餐桌前喚我,指著靠牆的位置說:「當年,『兩路案』在鬧的時候,我先生就坐在這裡寫自白書,三更半夜,大家都睡了,他坐在這裡一遍又一遍地寫。」

  一轉身,她從抽屜拿出一疊信件紙片,說起先生病倒後住在療養中心,她去看他,只能筆談。她描述那無比折磨的病況,鯨豚擱淺在沙灘上的那種痛苦。

  「我先生是真的愛我,到五六十歲了還說:『我就是愛她。』他第一次倒下,醒來問兒子:『你媽媽吃什麼?』他對我很好,他是善良的人,絕不侵略別人。」

  紙片中,有一張紙上交錯著歪斜與端正的字跡,一行字寫著:

  「你還要活下去嗎?」

  之後,我偶然路過麗水街,彎進那庭院,玉蘭樹還在,氣氛全無。被收回的宿舍有了新主人,新油漆新盆栽新招牌,來來往往的人都是新的。貯藏在這寧靜小巷的老歲月,她的屋簷、她的書房、她的鍋爐、她的根鬚,俱往矣,俱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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