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簡媜 > 誰在銀閃閃的地方,等你 | 上頁 下頁
一二五


  三年四年五年,對失去老伴的人似乎沒什麼不同。時間過於緩慢,生活裡沒有新事件,更容易陷入傷感的漩渦。

  老人家在喪偶之後,常會有被掏空的刺痛感,伴隨著被遺棄、被欺瞞、被處罰的強烈感受。使得理智薄弱,只像一層薄膜,底下是滾沸的人生湯頭,翻騰著掏空、遺棄、欺瞞、處罰這四顆丸子,日日夜夜嚼著,偏偏嚼不爛、咽不下,吐出來,四顆丸子變八顆,八顆變十六顆,「為什麼那麼早走?」「為什麼身體這樣壞下去?」「為什麼生這種病?」「他活一天,我快樂一天!」一連串為什麼,適合三四十歲喪偶的人來問,但不適合結縭五六十年、八九十歲喪偶的老夫或老妻來問。

  照說,老夫老妻擁有充裕的時間,應該談論過先走後走的死生大事。但往往是過於依恃數十年不變的生活模式而逃避著,或是基於禁忌不敢談論這必定到來的分離,以致生離死別之後,喪偶的心理復健過程太長,長到變成屋簷下的負擔。

  每晚,下了班一身疲憊的兒女聽老人家說話、遣悲懷,滔滔不絕兩個鐘頭,夾雜唉聲嘆氣,幾句「沒辦法」「早知道」、幾句「不聽我勸」、「太苦太苦了」,串連出一世夫妻末段路的病苦內容,「你爸爸太痛苦太痛苦了!」「那個病把他折磨得不成人形啊,我捨不得啊!」於是,老淚從扭曲的臉上流出,像扭手帕一樣扭出一攤水,做兒女的擁肩拍背,握她的手,遞面紙,勸她:「身體要緊,堅強一點,爸爸去好地方了,沒有病痛了,你這樣哭,他會放心不下的!」

  「是啊,」老人家的情緒稍緩,理智復位,「想通了,這個病治不好,早點解脫也好!」

  做兒女的端杯溫水讓她潤一潤喉,刻意把話題轉到小孩身上,叛逆啦功課啦愛玩啦,想用孫兒逗她開心,不知怎的,憶起當年也是叛逆啦功課啦愛玩啦相關情節,老人家跌進去了:「你當年說那種話,你爸爸一句話都沒罵你,他對我講,孩子上學也是辛苦的,不要罵他!」話匣一開,又看見當年老伴的音容,覺知老伴如此之好,勝過其他男人,老淚又湧出來了。這一哭,用掉半包衛生紙,好不容易養出一刻鐘的平穩心情,小芽苞一般,又被摧毀了。做兒女的,嘆了一口氣,他不是不想爸,不是不知道爸爸對這個家的付出,但他必須推著工作與家庭的石磨,做不到每晚兩個鐘頭陪老媽媽浸在無止境的悲懷裡。

  那麼,在我們必修的老年學習課程上,是不是應該加上一堂「喪偶課」!

  白首偕老的「喪偶課」,內容較艱深,念著念著,唸到夫妻本是比翼鳥、連理枝這一章,很多老人家輟學,找老伴去了。這是無法解釋的生命共同體的愛,一個走了,另一個留不久。

  這麼說來,一輩子吵吵鬧鬧的婚姻,到晚年上「喪偶課」似乎容易些。也不盡然。恨不得買一張登仙列車商務艙,讓那越來越胡鬧的老冤家早日上車的,聽過,畢竟是少數。多的是愛恨摻半,刀子嘴豆腐心。蛋糕掉到地上,沾了草屑碎石,還是個蛋糕,雖然嚼得鏗鏗鏘鏘,甜味還是有的。這堂「喪偶課」,修起來也不容易。

  電影《妻別五日》(Nora's Will),諾拉與丈夫荷西早在二十年前即離婚了,但兩人卻以奇特的方式繼續相互關心。他們住在面對面的兩棟大樓裡,諾拉不時以望遠鏡窺視荷西。年輕時,諾拉頗有精神困擾,曾多次自殺。到了晚年,獨居的諾拉在自我了結之前,做了一番精心安排:鋪上宛如婚紗的白色蕾花桌巾,擺好整套宴客的瓷花餐具,如同佈置一場期待已久的盛宴。冰箱裡,一盒盒食材貼上便利貼,讓廚子料理她開出的佳餚。在諾拉的安排中,荷西成為第一個發現她自殺的人。她要他幫她辦理一切後事,他是她所託付的人,如同當年婚約。但這位既不是喪偶也不是不喪偶的男人,卻在這場諾拉的遺願中有了新的發現與整理。愛與不愛,忠貞與背叛,漠視與關切,誰能分能清呢?婚姻裡的愛恨情仇並不因離了婚而終止,反而有了自己的主見般繼續延伸,直到死神來了,那糾纏也還是糾纏。

  換個角度看,諾拉是幸運的,那些先走一步的人也是幸運的,有老伴可以託付,為他送行。

  但是,留下來的人卻困在未完的時間裡。老伴走了之後,日子必須繼續,但已遠遠不同於以往。

  一扇門永遠關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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