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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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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伴兒走了 卞之琳譯、法國作家馬拉美《秋天的哀怨》:「自從瑪麗亞丟下了我,去別一個星球,我長抱孤寂之感了……因為自從那人兒不在了,真算是又稀奇又古怪,我愛上了的種種,皆可一言以蔽之曰:衰落。所以,一年之中,我偏好的季節,是盛夏已闌,清秋將至的日子;一日之中,我散步的時間,是太陽快下去了,依依不捨地把黃銅色的光線照在灰牆上,把紅銅色的照在瓦片上的一刻。對於文藝也一樣,我靈魂所求、快慰所寄的作品,自然是在羅馬末日凋零的詩篇了。」 伴隨自己走過青年、壯年、中年、老年的另一半走了,像房子拆去半間,身體癱了半邊。老伴兒,人際關係中最神秘的一個詞,通常來自婚姻,但不是所有的婚姻都能修成老伴兒,多的是老冤家。年輕時絕對不能理解老伴兒有什麼必要,老了才知道那代表一種絕對信任的依靠。 老伴兒走了,活著的那一個可能在子女的安排下換個環境以釋傷懷,也可能不忍離去守在舊居。 《老人與海》,老頭子想起與小夥子釣過的一對馬林魚:雄魚總是讓雌魚先吃,雌魚上鉤之後,驚慌地拼命掙扎,雄魚始終陪著她,橫過釣繩,陪她在水面轉圈子。老頭子用棒子敲死雌魚,把她拉上船,雄魚仍然流連不去,在船邊跳得半天高,要看看雌魚在什麼地方,接著深深潛入水裡,一直留在船邊。「我看過魚類的事情,就數這一件最叫人傷心。」 元好問聽獵人說,捕獲大雁,殺之,那脫網而逃的雁兒,不忍離去,悲鳴徘徊,自絕而亡。元好問買下那隻殉情的雁,埋雁為丘,作《雁丘詞》:「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屋子空了,彷彿全世界沒人要的空白都堆到這屋子般。令人窒息的空白,但失偶的人就像那條雄魚那隻孤雁,觸景固然傷情,卻感覺得到聲息氣味,流連不忍去。 電影《白狗的最後華爾茲》(To Dance With The White Dog),喪偶的老先生山姆,早晨起來看到窗外太太種的玫瑰花,綻放一片,自語:「好美的早晨,我想你!」他要用獨特的方式重新整理他與老伴兒的一生。他冒險長途開車,重回五十七年前向妻子求婚的池塘邊。池中蓮花盛放,草地上開遍花朵,空中傳來啁啾的鳥鳴,他沉浸在甜蜜的回憶中,彷彿對跟隨在他身邊的妻子亡靈說:「那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天。」 這樣的深情也在蘇東坡的《江城子》顯現: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東坡十八歲時娶十五歲的王弗為妻,夫妻緣分只有十一年,王弗於二十六歲夭亡,是個正當風姿綽約的少婦。依俗例,東坡再娶,但未曾淡忘亡妻的身影。東坡仕途坎坷,謫路飄蕩,即使想起亡妻,也不免感慨自己一身旅塵,兩鬢如霜,若天上人間能相逢,恐怕道塗相遇,亡妻已認不得自己了啊!王弗逝世十年後,正月某一夜,東坡夢見自己回到家鄉,年輕美麗的王弗正在窗邊梳妝,人物情景依舊,但夢中的妻子與他似乎都是返回者,好似各從一陰一陽的世界偷偷返回昔日閨房,所以兩人相對,看著摯愛的臉龐卻說不出話,只是一徑兒地流淚。夢醒後,東坡寫了這闋深情徘徊、幽思輾轉的悼亡詞,千百年後讀來,依然眼溼。東坡把妻子葬在離父母墓不遠處,他在山坡上種了萬株松苗,十年時間,應是長成短鬆了。 如果夫妻鶼鰈情深,從年輕相知相伴走到鎏銀時光,還能低唱:「親愛我已漸年老,白髮如霜銀光耀」,還能說出:「唯你永是我愛人,永遠美麗又溫存。」那麼,當另一半離去,獨活的人更有被棄的孤單之感。 老年喪偶,也是一堂重擊之課。 由於女性的平均壽命高過男性,八十歲以後喪偶的苦澀滋味,成了年長女性最割喉的一杯酒。 一位老奶奶於八十四歲喪偶,三四年來仍無法走出傷懷,常因思念丈夫而哭,孩子把照片都收起來。 也是老奶奶,今年靠近九十,老伴走後,一人獨居,常對著丈夫的照片說話。 黃昏的公園是交換資深人生滋味的處所,失去老伴的人不怕被知道,因為,在這裡遇得到同病相憐的人,說出的話他們聽得懂。一位五年前喪偶的老人家,跟同樣遭遇的人說起老伴,仍會流下老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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