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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19.戰將

  人稱「阿姑」的她,七十多歲,做田近七十年,她的血液大概是稻禾綠色,她的身軀像田土捏成的。

  三個兒子依序成婚生子,她幫大兒子帶大三個孩子,幫二兒子帶大兩個,也幫三兒子帶兩個。七個孫,最大的念大學了,最小的剛出生,她一手包辦。小孫在懷,唸書的孫兒孫女從小學到高中,一放學都回來吃飯,「阿嬤,我肚子餓!」「阿嬤,有什麼東西可以吃?」她讓孫兒有熱飯吃,有乾淨衣服可換,有便當可帶。

  她每天四點起床,先到菜園照料菜苗,拔起當日可吃的蔬菜,接著到後院洗衣服,晾畢,做早餐,喊大大小小起床上班上學。像她這樣的婆婆,簡直是超級臺傭,可是天下事常常沒什麼公道可言——掌管公道的那個神肯定是個酒鬼,公道與否全看他是醒是醉。阿姑的媳婦運不好,先後離了兩個。她不想開能怎樣?自嘲:「我嫁出去的都是仙女佛祖,娶進來的是山豬猛虎。」

  八點不到,屋子空了,剩她與小嬰兒。她沒閒著,沒空悲情、多疑、憂鬱、焦慮、呻吟、暴躁、煲電話,她曬蘿蔔乾、做醬油,她做的醬油遠近馳名,常常未開工就被訂光了。

  有一天,她剁雞肉,一滑,大菜刀剁到左拇指,幾乎斷指,速就醫縫合,醫生囑咐住院觀察。她躺在病床像躺在針氈上,一下子起來一下子躺著一下子去逛護理站一下子又回來躺下,難得阿姑也會抱怨起來:「唉,歸世人(一輩子)不曾這樣,沒代沒志剁到流血流滴,實在有夠含病(笨)!」

  隔壁床病友問她緣故,她說明後,補了一句:「叫我住院,我歸(整個)厝間的息頭都沒法度做,這幾天要做醬油,氣死我嘍!」

  「你會做醬油?」左右兩床病人同時問。

  「嚇,」阿姑的臉上閃過一絲不屑,也是類似「你不知道你在跟祖媽說話嗎?」反正閒著也是閒著,從黑豆開始,說一缸純手工、無防腐劑的純釀醬油給病人聽,霎時,像水淹金山寺,黑溜溜的醬油汩汩冒出,淹沒這充斥著藥水味的病房。病友們下訂單,我要兩瓶,一瓶原味一瓶薏仁的,我要三瓶,我要四瓶……

  阿姑去護理站要紙筆,「姓名跟住址你們自己寫,字識我,我不識字。」

  出院時,阿姑賣了十二瓶醬油。

  左拇指纏著紗布,像一球冰淇淋,阿姑照樣操持家務。人勸她休息,她說,為了一隻「大不翁」,整身軀都免顛動,太不划算了。

  她不識字,她不富有,但在命運面前,她絕對是不把天地放在眼裡的戰將。

  我問阿姑:「你怕死?」

  「不怕,」她斬釘截鐵,「不要給我拖!」

  氣勢飽足,猶如怒目金剛,嚇死一群病魔瘟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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