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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看一眼你的財產

  都說世間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此八字箴言鎖住了我們的一生;正因為死的時候帶不走,所以「物」與「活」相呼應,佔據「物」即是佔有了「活」,物越繁多,意味活得越澎湃,越是軍容強盛、國威震四海,越能長生不死。彷彿造了堡壘,執戟的鬼差能奈我何?

  到如今,鬢已星星矣,打開那衣櫥、箱籠、書櫃、抽屜、寶盒,好好看一眼自己的收藏,物之閱兵,那十八年沒穿的衣服、十九年沒戴的戒指、二十年沒翻的書,像老弱殘兵,對著你這位失散多年的統治者哮喘,誰來整頓?學「三顧茅廬」一段,張飛所言:「我只用一條麻繩縛將來!」——這傢伙眼中,茅廬內豈有大賢?依他看,「三顧毛驢」還差不多,麻繩用得正好——把書籍衣物用繩子一捆,交給垃圾車或舊衣箱。你真的捲袖幹活了,無奈氣血衰弱、手腳發軟,一包重物才提幾步,頭也昏眼也花,休息的時間比干活長。此時,張飛又蹦出腦海,曰:「等我去屋後放一把火,看他起不起!」大凡人老了,動不動就記起張飛的話,此人必是暴躁之徒,有待修為。

  佛家雲能捨才能得,捨得把物送出去,才能得到清風朗月般的自在。替自己積累多年的物品找個新主,延續一份歡喜,乃老年必做的功課。物是死的,人是活的,是人的溫情讓物有了光澤與意義,這物便活了。人,都喜歡收禮物,不喜歡收遺物,一字之差,就在於做主人的你肯不肯趁天光未暗時,給物一個安排。

  試想,衣櫥裡有一件質料很好的桃紅色羊毛衫,你把它送給老鄰居的女兒繡繡,你說:「這是為了女兒訂婚買的,只穿一回,一直收著,現在身材垮了,更不可能穿,你皮膚白,穿在身上很喜氣,配這條項鍊更好看嘍!」繡繡歡喜收下,這是禮物版。另一個版本是,你女兒拿這件衣服給繡繡,說:「我媽走得很痛苦,最後身上長了好大的褥瘡,這麼大,血淋淋的好恐怖喔!我整理她的衣櫥,煩死了,滿坑滿谷,丟回收箱嘛挺可惜的,都是錢買的呀,這一件羊毛衫還是新的,送你穿吧!」繡繡尷尬地收下,看到衣就想起褥瘡,轉身丟入回收箱,這是「遺物版」。

  衣物好處理,書籍難割捨,對嗜書如命的人來說,冤枉啊大人,那叫殺頭啊!但轉念思及,某年月,圖書館一角,有個戴眼鏡、頭上未長角的獨角獸,穿著偽裝的學生制服,抽出你捐的那本書,讀了幾頁,索性坐在地上,讀出一條路一道橋,過橋進入你曾去過的那處百年森林,認出他應隸屬的國度,如同當年的你。理想找到傳承,星火遇到油膏,這豈不是至樂!

  書籍也算好處理,難的是古董字畫收藏,樣樣都是摯愛中的摯愛,一想到不能長相左右,不能攬懷以摩挲,簡直痛不欲生——不,是痛得欲生,欲永遠不死與這摯愛的古董字畫收藏永不離分。這是無藥可救的痴病,害這種病最有名的就是清朝收藏家吳洪裕,此人愛上一幅畫。

  元朝黃公望《富春山居圖》有「畫中之蘭亭」之譽,長約七百公分。幾經流轉,落入清朝收藏家吳洪裕之手,他愛這畫勝過愛人,臨死前,囑家人焚燒此畫以殉葬,死也要帶走這心肝寶貝,不願與她須臾分離。

  以下內容是作者的想象:

  僕人扛來火爐,升起火,吳洪裕示意家人將畫從錦匣裡取出,展開讓他再看一眼,他已不能言語,兩滴痴淚在眼眶打轉,因水量不足倒也沒滑下來。火旺了,家人卷好畫正要擲入火爐,有人進言:「放入錦匣再燒吧,畫也得有個棺兒啊!」家人心想有理,入匣,大聲稟曰:「爹爹,富春去陪您了!」

  不知將畫丟入火爐的是誰?也許是丫環或老媽子,必定是不知此畫價值的才下得了手,一陣火光餓狠狠地竄將起來,照亮了吳洪裕半邊臉,火光溫暖著他那漸冷的身軀。吳洪裕快閉眼了,他聽到火燒的輕爆聲,像心愛的「富春山居」化成仙女走在他前面召喚他,吳洪裕安心了,有伴兒了,願意閉眼了,家丁放聲大哭:「老爺呀!老爺呀您別走哇!」只有一個人趁亂趕緊撲向火爐,不顧燙,救起那畫。這人就是他的侄子吳貞度,剛剛進言放入錦匣的就是他。幸好有他滅親救畫,不怕他伯伯化成厲鬼來討債,我們才看得到這國寶。吳貞度不僅是《富春山居圖》的救命恩人,也是後代的救命恩人。

  燒成兩半的畫,卷首經修補成為短幅「剩山圖」,其餘成為長幅「無用師卷」;兩卷各自流浪,前者藏於浙江博物館,後者藏於臺北故宮,分隔三百六十一年後,2011年在故宮合展。

  我排了一個多小時的隊,擠在喧囂、汗騷的人群中只能被擁著往前走,匆匆瀏覽號稱合璧的《富春山居圖》真跡。這樣看展,形同逛高檔夜市,毫無感動。草草地自人群中抽離出來,我想得比較多的,反而是一幅畫在時間長河裡踏上不可思議的漂泊旅程所點亮的幻滅啟示,它的不朽是為了宣揚幻滅的真諦。當然,也想到那兩個男人:吳洪裕至死不放的那份痴,以及吳貞度手上被燙出的大水泡。

  慈禧太后砍了多少人的頭,她終究也要一死的,死也要帶走帝國的寶藏,殉葬品不可計數,定東陵固若金湯,足以與天地同在。然而才二十年,卻被軍閥孫殿英給盜了墓,老佛爺手臂上四十八隻翡翠手鐲於今安在?一顆含在她口內雞蛋大的夜明珠掏不出,土匪大盜抽刀劃開她的臉,硬是給掏盜了。那時候,帝國的軍隊在哪裡呀?那時候,老佛爺您連一句「救命」都喊不出來!想開點吧,素花香草相伴,還能拌泥香,珍寶藏身,白白給盜匪強暴了。

  回到我們小老百姓吧,箱籠裡的東西還沒理完哩!

  若是有價的,處理起來傷透腦筋。不說別的,就說那隻名牌包包吧,兒子們合送的生日禮物,躺在無紡布袋內安眠從未見過世面,該送給媳婦嗎?媳婦有兩個,送給珍珍還是珠珠?送誰都不公平,送女兒萬寶龍好了。也不成,想必媳婦們會有這麼一番話:

  「哎,那個包偷偷給寶龍了,我就說嘛,沒事寶龍昨天回來幹嗎?老太婆就是偏心,人家說女兒賊一點都沒錯!」珍珍給珠珠打電話。

  「就是嘛就是嘛,寶龍提那個包能看嗎?人家還以為是山寨的!」珠珠附和。

  「我就氣這一點,有事光會叫我們,有好處第一個想到女兒,我們也是人家的女兒好不好!」珍珍咬牙道。

  這時候她兩人感情蜜得很吶!唉,送誰好呢?不如送給作家簡媜。(作者大驚擺手:千萬別送我!)

  瞧,單一項「細軟」就浪費了三百字唇舌、兩回合心思,仍然議而未決。待理的還有:二克拉鑽戒三隻,鑽表一隻,紅寶石首飾一套,祖母綠玉鐲一隻,鴻運金幣一套,五兩黃金條塊三條,掐絲瑪瑙筆洗一對,牙白畫花牡丹紋碟一個,黃綠彩嬰戲碗一個,碧玉鰲魚花插一對,十二生肖紐玉印一組,白玉觀音一尊……(以上清單部分參考故宮收藏。)

  這些價值不菲的收藏該怎麼分配?老太婆想了大半年還沒一撇咧,她煩了,耍脾氣了:「我不管,誰要誰去收拾,誰打贏了歸誰,你們打架我也管不著,反正我眼睛一閉什麼都沒看見了!」

  老太婆一點兒都沒反省,要是真有一出如火如荼的爭產戲碼,全都是她發動的。誰叫她積這麼多「吵架資本」給子女,誰叫她活了大半輩子看不透人性裡都有貪婪、自私的成分;她自己有,她生的子女怎可能沒有?積財,本應用來存德,不以智謀處理,反倒成了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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