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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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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忘於世間 大約是九十四歲以後,她已不能主動聊天,即使是簡單的日常詢問,也不太能招架,但有時又出現難得的靈光,對答正常。人的大腦是個謎樣宇宙,老年之後,腦內細胞衰退的速度與區塊,決定了人變成何種模樣。阿嬤失去了很多能力,讓我們較難調適的是,她忘記了我們的名字。 「嬤,我是××,我是誰你知道嗎?」 對自己最親的阿嬤,必須先報上名,再盤問她親屬關聯,期待她說出正確答案,是一件讓人悵惘的事,彷彿有個東西被剝奪了,永遠要不回。她若答對,我們拍手歡呼:「阿嬤,你真鰲(厲害)!」若答錯,要她再想一下,提示,再提示,她好像鑽入淹水後的資源回收站要找幾年前某人寄來的賀卡一般艱困,放棄曰:「不記得了。」這是誠實的時刻,有時,不知是蓄意還是腦內電路板「秀逗」,把我母說成孫女,把孫女說成女兒。 同樣的困窘也出現在我外嬤(外婆)身上,她小我阿嬤三歲,不約而同都進入半遺忘狀態。對我母而言,更是悵然;外嬤只生一兒一女,不是十個八個,把唯一女兒給忘了,做女兒的有何感受?有一次,我母打電話回去,報上名字,問她的親生姨啊:「我是誰你知影莫?」外嬤說:「我不知。」我母提示:「我是阿絨的查某仔(女兒)啦!」電話那頭陷入沉默,接著,聽到外嬤用疑惑的聲音說:「咦,阿絨叼我咧(阿絨就是我啊)!」我母轉述這事時,是在醫院的病床上,次日要做心臟手術,辦好住院,先給她的阿母打電話,想聽一聽親孃的聲音,她的娘卻忘了她是誰。像豢養的一池魚,逐漸死去,池面上翻了密密麻麻的魚肚白,有些大尾的魚吃了死魚,以致小魚的記憶滲入大魚的記憶裡。我母轉述時笑出眼淚,像小女孩,可那顆小淚滴裡藏有無法言盡的失落。 人生何等殘酷,我們從小同榻共眠的至親不見了,跟自己的至親,也會走到相對而坐卻相忘於世間的地步啊! 靈性流失,肉身仍在。之前出現的記憶力衰退、話題重複、情緒暴起暴落,已屬小節,阿嬤失去時間感,如同巴西亞馬遜叢林裡的「亞蒙達瓦」部落,沒有時間概念,無法分辨過去與未來。她進入嚴重的日夜顛倒狀態,夜間不眠而自言自語,時有吵鬧,變成「夜行性動物」,彷彿體內另有一個叢林部落的持矛勇士,跳出來狩獵,讓照顧她的看護苦不堪言。 老年人各項身體機能的衰敗中,有兩項對照顧者而言是極大的折磨:一是夜間不睡,致使照顧者亦不能睡;二是夜間頻尿,喚人服侍,每次皆涓滴而已。照顧者建議包尿布,但長者不願意(為了省錢或是不習慣),若有不及,尿液漫漶床榻,當夜需洗浴更衣換床套,次日從衣褲、床單、被套到棉被全套清洗晾曬。綏靖不到幾日,又來一遍,安寧數天,又來一遍。 因這肉身崩壞,屋簷下漸成戰場。即使僱有外籍看護,她也是肉體凡胎,也會疲憊,是以家中負責總管的那個人,變成總指揮及唯一的協力者(或稱爛攤收拾者),其他家人進進出出探視而已從未侍夜,因此完全不能想象、不能理解、不能感受照顧者的辛勞。一個需二十四小時被照顧的老人(或病人),仰賴的不僅是兒女對他的親情,更是兒女對照顧他的那個人的厚實情感、誠摯感謝與道義同盟。後者的重要性更勝前者,惜乎,很少人體悟到這一層而做出實踐。 在現場的是我母,但她畢竟有了歲數,侍奉婆婆超過三十多年,身體也有了病況,此一階段最是泥濘。次之,是我的小妹,幼時最受阿嬤責打,此時卻由她挑大樑,總攬一切雜務,別人出嘴交辦,她負責辦妥。 在照顧阿嬤的分工單上,我最慚愧,只是扮演電話諮商與苦水收集站角色,掛完電話,回到自己的家庭生活,那泥石流災情都是那邊的事。 我常想,所謂「孝道」是什麼?像我這種不在第一線現場的人,有什麼資格大聲談「孝道」呢? 原有的看護不適任,又是一番巴氏量表銜接期的混戰,新來的年輕看護才二十出頭,第一次來臺工作。不知是思鄉過度還是夜間沒睡飽,上任不及一個月,竟從樓梯上滑下來,傷及筋骨。中介帶她就醫照X光,無事,但筋骨有傷不能出力服侍阿嬤,整天臥床休養。於是,我母變成超級臺傭,照顧兩張床上各臥的一大一少。到後來,我們都覺得這鄰國女孩再臥下去恐怕會出現精神問題,好言好語問她的意願,她說很想家,在越洋電話中哭求她的母親:「你讓我回去好不好?我會賺錢給你。」聞者莫不心酸。 女孩走後,繼任人選未至,又是一陣混亂時期。某日,我回去協力,我母出門採買,由我看顧。單單只是扶阿嬤起床如廁——她不愛包尿布,會扯掉——已讓我吃不消,瘦小的她怎變得像隕石沉重?待事畢,扶起以便擦拭穿褲,差點踉蹌而倒。我母回來,兩人合力用便盆椅推她到浴室洗澡;阿嬤肢體僵硬,脫衣褲,需費一番手腳,免得折了骨,洗頭髮,又是一番功夫。浴室空間不大,我母說反正她的衣服溼了,叫我退後由她善後。我站在門邊,看一個心臟病老媳婦捲起褲管,幫不記得她是誰的婆婆洗澡,九十多歲的身軀是枯乾的樹幹,泡過水的草菇,等待腐去的稻草,是失去歷史的廢墟。蓮蓬頭流瀉熱水,嘩啦嘩啦,洗去廢墟上的塵埃,熱煙矇蔽了鏡面,也蒙去我眼底的感傷。我替我的阿嬤湧淚,她何等自尊自強,若有清醒的覺知,必不願戴著長壽的后冠讓人服侍至此;我替我的阿母抱屈,上天交給她厚厚的一本人生任務,每一頁都是「犧牲」二字;我也替那位鄰國女孩感傷,不知回國之後她的處境如何?淚水的最後成分屬於自己,我愧疚自己對孃家付出太少,卻也同時意識到婆家二老往後的路程裡,挑大樑的會是我,而我,做好準備了嗎? 名叫長壽的那條路上,有一條繩子綁著一或二位女性,系在老者床邊。無論是「家有一老,必有一吵」還是「家有一老,必有一倒」,都是屋簷下的現實,前路迢遙,長夜漫漫。有人說,這是一條幸福的路,子養親在,得報生養大恩,完成孝道;有人說,這是吉兆之路,長輩高壽主福廕,澤及子孫。我說,幸福之路也好,吉兆之路也罷,必須由躺著的人及照顧的人說了才算數。長壽路不是康莊大道,路上的老病狀況,也不是寫一首詩、唱一首歌能解決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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