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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阿嬤與樓梯

  現今都會型住宅,不管是公寓還是大廈,對老者而言,都有可改善的空間;前者終將變成攀巖練習場,後者高高低低到處是小階梯,也像是一種暗算。

  公寓房子的難題在於樓梯,多少老者的晚年生活毀在那幾層巉巖似的樓梯上。他們一居數十年,在此養兒育女,生根茁壯,習於周遭生活圈與老鄰居,不輕易他遷。體力尚健時,絕對不相信自己會「無能」到連兩層樓都爬不了,此時若有晚輩奉勸他們售屋另覓吉第,以圖謀老年計,必遭其斥責,搬出當年打日本、躲轟炸之狡兔身手加以駁斥。他們萬萬想不到這就是年輕與年老的分界,年輕時可以後空翻,老來,你翻一個看看!

  三十年前我家北遷,購新建之公寓三樓,歡喜入住。當年一屋皆壯,阿嬤也只有七十,體力矯健,元氣飽足,猶能日日到今之內湖科學園區昔為小山老樹古厝的地方去運動,或一時興起,獨自搭火車回羅東買雞鴨魚肉(她覺得臺北的肉不好)。我們沒人想到有一天阿嬤會老,也就一再錯失換購電梯大樓的機會。彷彿「老」與「病」是火星上的土產,奇怪,如今百思不得其解,為何我們陷入集體愚蠢的狀態,深信此二字與我們無關。

  有一天,阿嬤老了、盲了且出乎她自己意料地長壽了(當年,她哭我阿爸,口口聲聲哀歌:若將孫兒飼大,老母就欲來去找我的心肝子),下樓、就醫變成大工程。此時欲就近換購電梯大樓,「手骨沒哈泥大隻,錢不是蜆殼」(阿嬤語),我們自我怨嘆,果然如幼時她的預言:「嘴齒敲敲一米籮,沒三小路用啦。」掙錢的能力甚差。所幸家中有壯漢,當年被她電到「金摔摔」的那個孫兒,揹她上下樓,不必求人。後來另遷透天厝,障礙雖然變小,仍然需背、抱,幸好人丁甚多,孫與曾孫圍繞,而且她似乎為了因應地形地貌讓自己的身體處於穩定且緩慢的衰頹狀態,家人只需代領慢性病藥,無須她常常就醫。但因室內室外有階,形成障礙,她已多年未能好好曬一場太陽了。

  樓梯有多可怕,沒試過的人不能體會。雖說家中有壯漢,但壯漢也會變胖變喘,阿嬤只有四十多公斤,但已肢體變得僵硬,無法配合抱她的人的使力動作。抱一個一動也不動的人,除非受過舉重訓練乃是奪牌國手,否則承受不住那百斤般的沉重感,稍一不慎,連自己也會扭傷。尤其,樓梯空間窄,橫抱需提防阿嬤撞到頭,於是需有一人在後面護嬤頭、抬嬤腳,提醒主抱者小心這裡、小心那裡,那胖丁(已非壯丁)才走幾階,已面紅耳赤宛如宮保雞丁,發出喘聲,喊著:「稍等稍等,我喬一下。」好不容易爬完樓梯,第三人趕快將輪椅推來,讓阿嬤坐好,三人左右協力抬輪椅過門檻,至院落,出鐵門前還有三階階梯,再抬過這三階才到大馬路,此時第四人已開車停靠妥當,那汗流浹背的胖丁再將阿嬤自椅中抱進車內,有一人已先進車內接應,將阿嬤的姿勢調好,綁好安全帶。負責陪醫的人背起包包坐前座,好,開車帶阿嬤去醫院。至醫院,一人去停車,一人推輪椅,一人辦事。看病回來,倒帶一遍。辦巴氏量表,再來一遍。看精神科,再來一遍。肺炎急診,再來一遍。每經歷一次,我們總會扼腕:「為什麼當年都沒想到阿嬤會有走不動的一天?」

  雖然勞師動眾,我們對阿嬤的心念純正,只有疼惜,絕對無人出怨言發粗語。至於別人家的老人,那可不見得。若有個火爆兒子,才背一下,即取出家庭賬本,開始清算鬥爭:「你以前不是說不必靠兒子嗎?你自己起來走啊幹嗎叫我背!」老人家衰的是身體,不是腦袋,吃這頓排頭,豈能不恨自己擱淺在這暗無天日的牢房不如去死,偏偏連求死的力氣也沒有了,只能看人臉色。活到這種地步,真不如一隻吉娃娃寵物狗!

  如是我聞,罹患帕金森症逾十年、肢體日漸僵硬且體型偏胖的老奶奶,住在公寓三樓,雖有外傭照顧,每日早晨出門復健、黃昏至公園會友,那樓梯像割人的刀山。有朝一日,連移步都難的時候,一有病痛,只能央救護車接送。如果,她的病需就診、回診、急診,一週內數度進出,該怎麼個安排法?(說不定,不久的將來會出現「搬人」粗工,按件計酬,秤重索費,以拯救無數被困在公寓樓上的老人家。)

  如是我聞,某位老爺爺與太太住在公寓五樓(天啊,真的是五樓),原本硬朗,忽然摔倒換髖關節,旁加病症,自此流連醫院。每回進出,只能叫救護車,所費不貲,欲另租無障礙電梯大樓,無人願意租給老病者。

  金窩銀窩比不上自己的狗窩,偏偏這狗窩位在山崖邊、樹頂尖。

  早年的電梯大樓,雖然上下有電梯,但不知何故,電梯前必有三五級階梯,彷彿無階不成樓,有階才暗合步步高昇之中國風水理論。蓋房子的人,不是蓋給自己住,更不是蓋給老人住,故室內格局室外空間,處處有礙。近年推案的新大樓都有無障礙觀念,是一大進步,可惜屋價比仰望星辰還要浩瀚無邊,豈是耄耋之年那顫抖的手能摸上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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