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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夢幻小丸子

  愛吃補藥的,豈止現代人,古人也吞得兇。

  《紅樓夢》裡的大藥罐非林黛玉莫屬;先天有不足之症,氣血虛弱,所以弱不禁風。自小,會吃飲食便吃藥,一日不斷。初來賈府,與眾姐妹嗚咽摟抱相見了,賈母問:「常服何藥?」黛玉答:「如今還是吃人參養榮丸。」賈母道:「正巧,我這裡正配丸藥呢,叫他們多配一料就是了。」

  黛玉的年紀,正是現代孩子拼「小升初」的關鍵時刻,生於富貴之家,吃好睡飽不用補習有丫環伺候,竟然身體差到需要吃人參,怎不令人捶心肝?除了這味,書中尚出現治婦女氣血虧損的八珍益母丸,滋陰補肝腎、治療虛勞咳嗽的麥味地黃丸,顯見這群女孩個個蒼白。

  黛玉每年春分秋分之後必犯嗽疾,寶釵看她咳得辛苦,提了食療之方,很簡單,「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窩一兩,冰糖五錢,用銀銚子(小鍋)熬出粥來,若吃慣了,比藥還強,最是滋陰補氣的。」這還不夠,寶玉也為她開了方子,要有「頭胎紫河車,人形帶葉參,龜大何首烏,千年松根茯苓膽及珍珠」。藥材珍貴,看來沒配成。

  端午,元妃賞賜家人禮物,給邢夫人、王夫人的清單上有錠子藥,即是把藥製成堅硬的小塊,猜測其作用應該類似「善存」。

  黛玉是先天氣血虛弱,寶釵相反,先天從胎裡帶來一股熱毒,發病時會喘嗽。尋常藥是不行的,要吃一個禿頭和尚開的方子。

  周瑞家的問:「不知是什麼海上方兒?姑娘說了,我們也記著,說與人知道,倘遇見這樣病,也是行好的事。」

  寶釵見問,乃笑道:「不用這方兒還好,若用了這方兒,真真把人瑣碎死。東西藥料一概都有限,只難得可巧二字:要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兩,夏天開的白荷花蕊十二兩,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兩,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兩。將這四樣花蕊,於次年春分這日曬幹,和在藥末子一處,一起研好,又要雨水這日的雨水十二錢……」

  要是雨水這日不下雨,就得次年再等。再加上白露這日的露水十二錢,霜降這日的霜十二錢,小雪這日的雪十二錢,將這四種水和了藥,再加十二錢蜂蜜,十二錢白糖,丸成龍眼大的丸子,盛在瓷壇內,埋在花根底下。若發病,吃一丸,用十二分黃柏煎湯送下。這丸有個名,叫「冷香丸」。

  基本上,這一段文字顯示曹雪芹當時的精神狀態有虛耗現象,案頭疲憊,寫幾段戲文給自己「爽快」一下。

  漸老族年輕時看《紅樓夢》女兒們,覺其弱不禁風、掩袖喘嗽、扶幾移步之病態,有一股幽蘭之美。當時恨自己怎麼這麼粗勇,百毒不侵,無緣做出「左右扶起嬌無力」之惹人愛憐狀!成為漸老族之後,深知健康是一切財富的基礎,對病態美有了不同的看法。

  以下劇情純屬虛構,但也可能跟某些人家有所雷同。

  大兒子帶了一個林黛玉回來,氣質優雅,一看就是書香子弟。可是,一頓飯間,不時需要兒子為她拍背緩咳、遞水潤喉,還替她把菜裡的蔥薑蒜挑出,說是太刺激了(做媽的你冷眼旁觀,心想:過年前老孃感冒,咳得半死,也沒見你倒一杯水來看我死了沒有!)。黛玉一口氣稍緩,自雲這病是不能累的,洗碗多站一會兒就喘起來。兒子聽得一臉疼惜,問:「燕窩開始吃了沒?」你接口:「什麼燕窩?」黛玉抿了抿嘴,說:「詩社有個學姐學過中醫,建議我每天早晨吃一碗燕窩。」你聽這話,緊張得頭皮發麻,暗想,是否叫二兒子側面勸一勸這個痴情哥,交女朋友不能光看漂亮,要多想想一些長遠的事才行。

  才想著呢,第二天,老二帶一個薛寶釵回來,應對得體令人歡喜。忽然,聞到廚房飄來的煎魚味,竟喘咳不已,說不出話來;兒子奔來叫你:「媽,別煎了別煎了!」又立刻從她的揹包取出藥丸,倒出保溫瓶內的黃柏湯讓她服下,漲紅的臉才漸漸平復。兒子看你一臉驚慌,說:「媽,你不用擔心,有一家中藥店專門幫她配冷香丸,她從小吃。」你的臉忽冷忽熱,問:「從小吃,這貴不貴?」兒子說:「不貴不貴,一顆才兩百五十。」做媽的你,暗暗咬牙加重「才」這個音,說:「那……那就好,多久吃一顆啊?」寶釵答:「不一定,厲害的話,一天三顆,不喘就不必吃。我這病就是不能聞油煙。」說完,揮手扇煙,又補了一聲咳。

  「一天三顆,七百五,一個月二萬二千五百,大學畢業生的月薪是二萬五千元①……不喘就不必吃,問題是聞油煙就會喘……」你想著,心情大壞,接著也哮喘起來。但兒子與寶釵在房裡打電玩,沒人理你。

  (① 這裡指新臺幣,全書同。)

  這就是漸老族的矛盾,自己滿櫃藥品,卻希望兒子交的女朋友個個像阿里山的少年,壯如山。

  自雲「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收容乞丐的地方)乞兒,眼前見天下無一個不好人」的蘇東坡,性格曠放瀟灑,才氣懾人,其作品如日月並明,即使是隨手戲作,也像一夜星空。大才子雖然胸中萬卷,落筆如風雨,但高貴的靈魂、不世出的天才都藏放在一具跟你我一樣會衰老的肉身裡,不保養,朽壞得更快。是以,東坡大師也深諳養生之道。某次,見弟弟子由紅光滿面,得知他練瑜伽,也跟著練。此外,更鑽研道家修煉之法,吃硃砂、煉丹藥。

  東坡可能是古今文豪中最是鬼才多端,也最具有化學實驗興趣的——當然,能力是另一回事。他愛釀酒,自誇蜜柑酒如何醇美,但據說喝了他的「密酒」的朋友都腹瀉。一生仕途多舛,六十多歲了,還被貶到海南島,但不改其任性逍遙、隨緣放曠的性情。島上找不到好墨,令大書家十分苦惱,竟自己做實驗制墨,差點把房子給燒了,事後從殘跡中尋得十幾條手指粗、狗屎般的墨條,自己大笑一場。沉迷於養生術的他,更是熱頭熱臉栽進去,闢室置丹爐,自己提煉夢幻小丸。寫過兩則煉丹筆記,一叫「陽丹」,自尿液煉出白色粉末尿素,加棗肉做成小丸,空腹時配酒服用。一叫「陰丹」,由頭胎生子的婦人奶水提煉,做成藥丸。但不知陰陽兩丸是分開吃一日陰一日陽,還是同時吃兩丸?藥療加上食補,東坡常吃胡麻與茯苓,稱之為仙人的食物。照這說法,我們現代人真是享福,黑芝麻一罐一罐地吃,一面過神仙生活一面抱怨自己歹命。

  既然說到「尿」,不妨補充一下陽丹的愛好者。大凡皇帝都怕死,明嘉靖皇帝晚年也喜好長生之術。右政通顧某(他的名字不值得我們記),勤勤快快地取童男童女尿液(想必那幾個孩子被逼灌水,丫環老嬤們齊力捉來取尿的情形,說不定已到了輕度虐童的程度),煉製長生尿丸,呈給老糊塗皇帝。昏聵之龍心大悅,封顧某為禮部尚書。滿朝文武都討厭他,私下給他一個封號叫「煉尿尚書」。重點是,吃了這麼多尿丸的皇帝,最後還是尿不出來——死了。

  煉丹大師蘇東坡的投資報酬率不盡理想,比他長十七歲的司馬光活到六十八,東坡輸他,只活六十六。司馬光寫過有名的家訓《訓儉示康》,訓勉兒子司馬康以儉樸為美德,由此猜測,司馬老爺忙著主編《資治通鑑》忙了十九年,應無空閒也無興趣煉什麼夢幻小藥丸。要是兒子敢闢室置丹爐,給老爹知道了,以幼時「司馬光砸缸救童」的脾氣與力氣,不把那爐給砸了才怪。但是,老夫人是否私下請道士煉了,偷偷捏成芝麻湯圓,煮酒釀給老爺補一補,那就不知了。女人為了幫助丈夫完成千秋萬世之偉業,會做出什麼事來,寫歷史的男人永遠不會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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