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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老,這個萬年奇妖

  但是,我們不得不承認,老,這個萬年奇妖,是個文盲。千百萬年前,她的業務量很少,那些興奮過度的細菌與飢餓太久的大型野獸簡直像吸塵器幫了她不少忙。最近三百年來,業務量以等比級數激增。即使如此,她依然以高度的自我要求把每一件工作做得盡善盡美。這位資深文盲,看不懂皇帝詔曰,也不懂抗老檄文,更別談凍齡計劃案。她才不管你們現代人、他們古代人怎麼想。所以,漂亮的抗老計劃書,等同於邀請函。

  其實無須你邀請,她早就看上你了,別忘了她管轄的老字號員工人數豈是富士康這種微塵公司能想象的,地球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老字號員工盯梢。至於動物,那是另一系統,亦有專人負責。除了戰爭與傳染病算是難得的大福利,員工可休假外,老字號員工是二十四小時待命的:半夜主管來一個指示,就得幫宿主種三根白頭髮——一根在左耳邊,一根前額,一根頭頂。不能種錯位置,因為這既是座標以便來日繁殖有所導航,也是給宿主之善意提醒。三根種在一起,一次被拔光,戲劇張力不夠;一次拔一根,翻找再拔一根,持兩鏡前後互照憤而再拔一根,增加了搜索的趣味。或是,正當春暖花開時節,上級要你做個小工程,你就得抄傢伙去當礦工;把牙周破壞一番,或是幫眼睛搭蚊帳——白內障,或是把眼球挪一挪——老花,讓這宿主拿報紙的手越挪越遠,若要仿照《閱讀的女人》畫一幅側身像,那本書恐怕需靠近肚臍。至於老人斑、魚尾紋、臥蠶(嚴重者已臥如牛角麵包)、皮膚鬆弛,這些是不須上級交代的:這算打卡,沒空的話三天打一條,有空的話一天打三條。

  老,從何時開始的?

  流年如流水,老字號無限公司員工夙夜匪懈全年無休,宿主——也就是你我,無從察覺其酣暢的生產線是如何運作的。我們每日攬鏡自照數回,昨日容顏與前日無不同,今日與昨日亦相同,往前往後以此類推皆如此。既然日日相同,何以一年前照片與今日照片相比,竟有明顯差異,更甚者,其差異之大,令自己如遭五雷轟頂,心中驚呼:頗似失散多年的雙胞胎如今重逢,一長於富裕之家一被貧戶收養,故面容相似卻神情相異。但這還不是最糟,再過一年,拿出第三張照片,可不是三胞胎的大姐現身了;不僅被貧戶收養可能還遭到暴力對待,以致面容憔悴、神情蕭索、臉色黯淡,彷彿剛從礦坑獲救出來。

  你從何時開始不愛照鏡、討厭照相,即標示了你從那時開始變老。青春氣息是沛然莫之能御的,即使以炭塗面、衣衫襤褸,仍掩不住那蒸蒸騰騰的香氛。從未聽聞一樹枯葉埋得了一條奔跑的溪。所以,青春傾向張揚;愛攬鏡自照,愛攝影留念,愛不擇手段使那輝煌的美更美。反之,當肉身這條浪蕩舟航過五湖四海,犁過悲歡歲月,所累積的脂肪與財力同等雄厚——年輕時的坐姿,像一把名師設計的雅緻單人椅,中年後變成皮沙發,再幾年,沙發上多了抱枕,接著,一陣不必細述的肉體泥石流之後,變成沙發床——因此也就自然而然傾向於閉鎖;看鏡子不順眼,認為應該賞給高清攝影機一顆石頭(秦始皇若在世,焚書之後必然焚所有智能型手機相機)。從未聽聞一樹新綠能讓一條枯溪回春,所以,過了這條邊界,獨木舟喜歡躲在黃昏之際樹蔭之下。當年不擇手段使美上加美,現在不擇手段不讓老醜外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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