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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雲遊

  (一)

  當然,我不是方丈,自然不會向古剎行去。我只是凡塵中人,入世太深,就不便去攪山水清音了。

  (二)

  選擇水域的浩瀚,一直是我的企盼。

  如果有一天,死亡選擇我,我願意選擇水湄為我最終的歸宿。

  學著和水交談,願意成為她衣衫上的花飾。卻因為學不會忘我,水也一再抗拒,沉溺就難免。

  當我再次躍入之前,我在岸上自語:「接受我,讓我成為你的浪花,讓你成為我唯一的依靠。」當我打消一切可怕的念頭,奮力向水中揚去,我知道,我是一顆被遺忘的貝殼,如今又回到水鄉澤國。

  因為忘我,所以無我,我的感覺如同一朵自由的浪花。

  那晚,正好是上弦如鉤。我趴在池畔,不禁欣喜得發楞。多美麗的月,多溫柔的手臂。我何等有幸,能獨享夏之水月。週遭的喧囂與笑浪,顯得多麼遙遠。我慶幸此時沒有人來擾我,也不要什麼言,也不需什麼語,只要和我的水月對影成三。而何只是三,「溪邊照影行,天在清溪底,天上有行雲,人在行雲裡。」縱身入水,我要撈水裡的月,找行雲裡的我。

  選擇水域的浩瀚,只因為她是當我完全地將自己託付時,唯一不會背叛我的存在形式。

  願從此,真能滑進溫柔的國度,洗我一身紅塵。

  願當我起身時,那是重新的誕生,恩恩怨怨,愛愛恨恨,都是前生。

  當我再踏上陸地的路,讓陽光烙印給我的水澤,賜我以健康的膚體。讓我的雙耳如貝,不斷接收水之聲音伴我孤單的心跳。願於生活之海洋裡,我的自由一如浪花。

  當我走到盡頭,請投我於任何一處水澤,讓我永遠安睡於溫柔的懷裡,或沉或醉。讓珊瑚、葵花扮我,讓魚族龍群葬我。我在牠們日夜的吐納中也就化成水。日出時,攀太陽的腳去到天上,或成雲,或成為霞何妨。我便居在雲山千疊裡,當山吐三更月,一起俯對人間水澤。

  水希冀化成雲,雲渴望回到水,大約只是為了念舊。

  (三)

  沒有問老闆價錢,因為他不會樂意告訴我,因為我不是個有錢人。

  但,還是忍不住蹲下來,輕輕摸著它的頭。它原本閉著的眼睛,慢慢地睜開。它的眼神,與其說無精打采,不如說是歷盡滄桑。

  我抬頭看看街道,喧囂的車輛駛過,揚起一地的灰塵。依舊是行人匆促的紅磚路上,太陽從樹梢間傳下它的體溫。路上斷斷續續地,是被分割過的光影、塵埃、及一些廢棄的垃圾。這是一個城市。

  再看看老闆,一件汗衫,捲起褲管的長褲,一雙拖鞋,像是悠閒地蹲著抽煙,他的眼睛逡著過往的行人。在他身旁,是一隻藍色塑膠桶,裝著水。無疑,他是個生意人。

  我因此想起海洋的顏色,心中的感傷癒深。再不忍繼續欣賞這一幅街景。對那隻大海龜默默地說:「原諒我,我無法贖你……」便走了。

  而我始終無法忘記那隻大海龜。

  多少時日之後,在醉月亭裡看夕陽時,兩個小男孩走進來在我的旁邊坐下。

  他們以調皮的口吻在逗玩著什麼。我看了他們一眼,發現他們倒翻著一隻動物,正在欣賞牠掙扎的四肢。

  那是一隻烏龜。

  我想起那隻大海龜。

  要兩個陌生的小男孩聽你的話是很困難的,但無論如何,我一定要他們親手放了這隻烏龜。我以所有的意志在想。

  我加入他們的談話,當我試著去詢問那隻烏龜,我說:「從來沒看過這麼大的烏龜!」他們很得意地告訴我,如何從醉月湖釣起來的,又是如何如何的驚險。我於是稱讚了一番。

  當然,他們也告訴我,其實還有比這個更大的烏龜。並且,述說他們各自養龜的經驗。

  我說:「那些烏龜呢?每天都跟你睡一起啊?」

  他們嘻笑著說:「才沒有,都死了。」死,只不過一個字而已!

  於是,以我僅有的常識,我和他們聊了一些有關於動物的壽命、速度、智慧、生活環境方面的問題。最後,我說:「講個故事給你們聽,注意聽哦……」那是個秀才與一隻螞蟻的故事。他們說:「迷信!迷信!!才不可能有這種事……」是的,愛是一種迷信。

  我說:「不管是不是迷信,至少這個秀才有愛心。就像你,如果你今天放了這隻烏龜,你的心裡難道不會感到快樂?你救了牠的一條命,多了不起!你看牠多可憐,家就在前面,卻回不去,你看看,牠一直在掙扎,牠快要死了。要你是牠,你也會希望抓你的人,放你回家的。對不對?」

  他們似乎有些心動了,其中一個較頑皮的小孩說:「讓我再玩一下。」

  我說:「隨你們,弄死一隻烏龜沒什麼大不了的,要救了牠一條命,那可了不起。」

  他們走到欄杆旁,用力將那隻小烏龜向湖心擲去,當落水的那一聲響起,我的心如在東海,孩子!我愛你!

  孩子,永遠不要輕易去囚禁任何一種生命的存在。形式的監牢,你還可以打開牠,一座心獄,那是一輩子都打不開的。

  孩子,希望你尊重其他生命一如珍重你自己。

  (四)

  走累了,便在路旁的椅子坐下。聽蟬鳴也可,讓腦子完全地空白,亦可。

  午後的街道,總有幾分懨然。除了急馳的車輛,行人算是少的。

  歇一歇,讓腳的酸疼暫時好一點。看看四周,沒什麼人,倒有一排凌亂的車子停放著。紅磚路上,每隔一段距離便有一棵樹,大大小小地,不怎麼漂亮,倒有一種齊一的印象。我的椅子正好在兩棵樹之間,各自遮了半個太陽。一個很普通的下午。

  沒什麼事,不知不覺便冷眼旁觀起來。

  馬路中間,一輛飛車經過,不知從哪兒捲來一張全開的報紙,高高地隨著灰塵飛起,半空打一個滾,又掃了一段距離,才在路心中糾止。

  是哪一天的報紙?是哪一版?

  也許是國際版:福島危機仍未解決,和談陷入膠著狀態。一張傲視群倫的女士照片,她的下面擺著眉峰深鎖的加蒂瑞。

  或者是社會版。所謂的「婚姻問題」。女的明明記得和他結過婚,男的明明不記得什麼時候娶過她。這算是相當嚴重的「記憶力衰退」。

  或者副刊,一個年輕的作家死了,有人寫寫紀念文,當然文茂情無。不管如何,對出版社而言,多多少少有「促銷」作用。而那位不太暢銷的作家,說不定因為這一死,吸引了更多人的好奇,因此得到更重要的地位與肯定。生前貧迫,死後哀榮,他要是有知,也該失笑。

  於風中翻滾,所有發生過與未發生的,包括正在發生的每一件事,都會於風中翻滾,如那一張滿佈新聞的報紙。總有一天,一切都過去了,像那張報紙,在雨中模糊,不會有人再記起什麼。

  腳不疼了,繼續走去。

  覺人間,萬事到頭來,都搖落。

  (五)

  雲遊,其實沒看過什麼山、什麼水,心卻逐漸轉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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