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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風裳

  (一)

  生命之泉在何處湧動?誰肯告訴我?成長生命的土地何處最肥沃?誰願指點我?當我疲憊無力,當我形容枯槁一如臨死的浪人,到底重生的秘訣在哪裡?誰能傳授我?

  有一天,一片小小綠葉來到我的案前。

  那一段日子是生命書頁裡被偷撕去的一頁,有的,只是枕被上濕了又乾,乾了又濕,一塊逐漸擴大霉黃的淚漬。

  那麼一天,沒有任何人在。我下床討水喝。拿起杯子,還未就口,看到自己的右手因無法擎住半杯水而不停地顫抖著。最後,不能控制地連杯子一起潑向書桌。水,漫流過《聲韻學》、《詩經》書本,濡濕了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記》,阻聚在蘇辛詞的筆記邊,然後流下來,從抽屜縫鑽入,落在一抽屜的稿紙、信件裡……是的!覆水難收!

  這是一齣我生平所見過最慘淡的劇,活生生地看到一個失去生命意志的人的悲慘。

  當我用抹布去拭時,才驚覺到書桌上的塵埃已有多深?去想想有多久沒有翻開書頁,沒有寫過一個字,沒有上過一堂課?沒有說過一句話?我開始穿過冗長的噩夢驚醒:這是怎麼一回事?

  那一片綠葉悄悄到我眼前來。

  它幼嫩地還捲著葉身,如未張眼的嬰兒,羞怯地依偎在老葉的旁邊。這一片嬌弱的綠葉彷彿睜開眼在注目著我,我竟不自覺地被它吸引,細細地看它……感到一種很奇特的熟悉,彷彿見過的,又彷彿曾經相屬的……我困惑許久,不明何以對它有這樣奇特的感情?當我將它洗淨端回案上時,閃爍的水露驚醒我,我知道!我知道為何有這樣的熟悉,它是生命!它是活潑潑的生命,我的心裡在期待它、欣賞它、喜愛它對不對?我問自己對不對?

  忍不住流淚。感謝天的眷戀,不忍叫我沉淪,讓這一片葉子來教我。教我爬起來,沐浴掉那段過去,忘懷那些恩怨,好好再作重生的自己。我怎能不誠懇地感謝這一片綠?怎能不勤勞地珍惜自己?

  生命那麼艱難,人生孤獨。沒有人知道你、關懷你、沒有人瞭解你、扶持你……但是,縱然你已聲嘶力竭,倒在人世炎涼的塵土上,請你也要匍匐,匍匐去找生命的泉水,請你不要停止地尋找,找到天之涯,地之角,找到天黑,找到黎明,找到生命的盡頭,找到所有的尋找不再可能。

  也許就在一小片未開的長春藤葉子的身上。

  (二)

  我的回憶警告我,任何一條路都可能走到精疲力竭的程度,幾乎是絕望的邊緣,也許在起程的時候曾是一路好花怒放,讓人覺得那就是最完美的路了。可是,千回萬轉之後,才發現這條路必須經過情感的深淵,理智的巖,甚至要跋涉一無所有的沙漠、荒原。沒有人能夠臨深淵而不顫懼,攀巖而不履險,也沒有人能夠徒步沙漠而不焦渴。面對這些橫逆,那一刻的恐懼與彷徨,會讓人打消所有生存的勇氣,只求短暫的歇息。詭笑謾罵,都可以不計較,也不在乎了。

  然而,果真臨淵歇息了,是不是從此就安於斯,問心無愧?良知的清醒,可能是最鋒利的一把匕首,開始向自己剖析每一個錯誤,猶如在驗纍纍的傷勢。在良知的追問之下,自己交代不出完滿的理由,又眼見他人已安渡險區。正闊步於康莊大道時,那是真正絕望的開始,連自己也要看不起自己了。

  也許,世間沒有一條路是天生的完美,也正因此。每一條路都可能創造出完美。

  (三)

  如果,追求完美的路上,必須親嘗苦液,淬練氣魄,必須受傷,那麼,讓我坦然地接受刀與刃,我不要保有羞辱的潔膚。而當我受到嚴重的傷痛,能夠醫治我的,絕不會是別人,是自己。去光榮地受傷,去勇敢地痊癒自己,願意這樣期待我的生命,直到生命的盡頭,我願意是一個傷痕纍纍的人,殉於對人世的熱愛之中。以血泊酹我衷心敬仰過的天地。

  (四)

  風是唯一的衣裳,催我出門,起程的時候,我只有企盼的心與空空的雙手,夠了!這是一切奇蹟的動脈,宇宙也只不過擁有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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