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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水經

  §經首

  我的愛情是一部水經,從發源的泉眼開始已然注定了流程與消逝。因而,奔流途中所遇到的驚喜之漩渦與悲哀的暗礁,都是不得不的心願。

  §源於寺

  寺在山林裡,樹的顏色是窗的糊紙。一個靜止的午後,眾人不知哪裡去了,我沿窗而立,分辨蟬嘶的字義。風閒閒地吹來,我感到應該把盤著的長髮放下來讓風梳一梳,可能,有些陽光灑了下來把髮絲的脈絡映得透亮,這些,我並不知道。

  他卻看見了,他說:「我覺得不得不!」他的眼珠子如流螢。我卻很清醒,勸他去發覺更美麗的女子吧!他因此在系館的頂樓癱瘓了一個星期,水的聲音開始。

  §去野一個海洋

  「天空是藍的,飛機在太平洋上空行走,你知道太平洋是什麼顏色?你一定以為天藍色?錯了,翠綠的!從飛機裡往下看,太平洋的魚在你的腳下跳來跳去……」

  恐怕,我是因為這段話才動心的!到底是因為他還是因為翠綠色的太平洋?我分不清楚了。何況,這些都不重要,在愛的智慧裡,我們可以看得像神一樣多,也可以像上帝一樣地寬懷。愛是無窮無盡的想像,並且單單只是想像,就可以增長感情的線條。

  「蹺課吧!我帶你去看海!」

  那是初夏,陽光溫和,夏天之大,大得只能容納兩個人,並且允許他們去做他們想做的事;我告別史記,那時伯夷叔齊正當餓死首陽,但是,我不想去拯救。而且,毓老師的四書應該會講到梁惠王篇第一:「叟!不遠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這問題問得多蠢啊!

  啊!我不遠千里而去,希望結束生命的總合命題之枯思,開始嘗試新的呼吸!不管怎麼說,分析生命絕對沒有享受生命重要,是吧!那麼,帶我去野宴吧!我可以把鞋子脫下朝遠遠的地方扔棄!我可以將長裙挽起,讓腳踝被砂礫摩挲!啊!我不拒絕將袖子捲至肩頭,讓陽光吮黑手臂!也不拒絕風的搜身!如果海天無人,為什麼要拒絕裸游?人與貝石無異的。

  但,這些都是我的想像。事實上,像每一對戀的開始的情人一樣,我們乖巧、拘謹、各看各的海、禮貌地談話,如兩個半途邂逅的外國觀光客,風在耳語,海在低怒。

  我卻忍不住在心裡竊笑,他的眼神洩漏了他的想像,意的好逑。

  他問:「好玩嗎?」

  我說:「好玩。」

  §水贊

  為了免疫於傳達室裡阿巴桑不耐煩的呼叫,我們訂下了約的訊號。他只要掩身於魚池實驗室旁蒲葵樹下,朝二樓大叫一聲:「二〇九!!」我便知道他來了。

  這是心有靈犀的一種試探。

  他的聲音因為兒時的一場感冒而變得沙啞低沉,第一次,他鼓足了勇氣朝偌大的女生宿舍以全部的肺活量呼喊我的時候,我憋不住地笑夠了五分鐘才下樓去!

  他問:「怎麼樣!有沒有耳鳴?」

  我說(自然是說假的):「啊!我從來沒有聽過這麼好聽的聲音!充滿『魔』力!」

  他得意洋洋:「那還用說!」

  我決定每天給他倒一杯水潤喉。

  有時是冰開水,潔亮的玻璃杯裡注入晶瑩的水,驚起杯壁的冷汗,我總是一面端著下樓一面覷看水珠裡反射出來的萬千世界,而每個世界都與我無關。我便一把抹去壁珠,將那股沁涼藏在手裡,等著去冰他的臉。

  他一咕嚕喝光,完全地領受。我樂。他又作一個陶醉將死的表情:「好·好·喝──」

  「那麼誇張!只不過是水!」

  「杯子怎麼辦?」

  「你喝的杯,揣你口袋呀!」

  他試了試,六百西西的大玻璃杯怎擱得下?他逡巡四周,說:「藏在七里香花叢下,好不好?」

  我點頭。

  他小心地用花枝虛掩,退後審看妥不妥?

  我緊張地說:「會不會被偷走?」被偷了,便找不到這麼又大又漂亮的杯子合他的胃口,事態嚴重。

  他覺得有理,取出來,大傷腦筋。

  「啊!這個地方不錯!」他大跨步走去。

  原來是實驗室牆壁上一個廢棄的電線盒子,鏽得很,應該沒有人會去動它。他小心地把杯子藏進去,一手的鏽疤。好了,終於有一個屬於我們的藏杯的地方了。

  下次,給他沖一大杯濃濃白白的牛奶,他喝得一嘴的白圈,且喝光,我又樂。

  他說:「哇!你泡的牛奶不是蓋的!甜淡剛好。」

  「那還用說嗎!」我真驕傲。

  把杯子藏好,出去玩。晚上回來,他撈出杯子,一驚:「嚇!長了螞蟻!」

  我大笑,螞蟻愛甜,怎怪它們?他用力甩了甩,把杯子還給我,仍有幾隻不肯出來。

  我一面上樓一面覷著杯裡的螞蟻,心想:

  「好貪心的螞蟻,竟想扛走我們的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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