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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神秘的雕刻家】

  想不透自己為何喜歡花花草草,更想不透為何愛那些落花枯葉?如果含苞的花朵象徵青春,那麼地上泥裡的花葉,即是老年,像人生。也許是喜歡這一點靈犀相通。

  在我的書頁裡常夾著葉子,它們不是枯了就是被蟲蛀了,沒有一片是完好的。而我深愛著,愛那一份飽嘗風霜摧折卻盡力維持的生之尊嚴。歲月的輪痕太快也太深,葉片的筋骨在啃噬之後依舊以它最原始的圖案在展露,始終沒有放棄去拼湊那剩得可憐的脈絡,仍舊忠實地守護大地母親賜它的身軀髮膚,守護它的生命。雖是殘缺,殘缺是它最令人感動的美。

  誰是那神秘的雕刻家,竟用萬物的身體習作,一次又一次,練習一個草寫的「死」字!

  生命可以有不同的姿態,但同樣是航行於真理之海。萬物各有其迷人的韻律,而終究是以不同的方式在演算一道相同的定理,每張證明的紙上,都寫著同一的答案:一個最初,及一個最後的座標點,都是線段。

  只不過有人兩三筆便推出了結果,而有人硬是不肯歇止,希望算成射線。

  我是尊敬那些不死心的人的,他們敢於去爭。敢在日常生活吵些雞毛蒜皮的不算什麼,敢和生命討價還價的才是了不起。我尊敬那分悲劇。

  就像我所珍愛的葉片,每當面對,彷彿我聽到在某個冷秋,那葉子用每一寸綠肉去與季節爭吵,甚至與冬天商量,到最後,那劊子手只好暗中動手,把葉的肉體強啃成一個句點,那是死的標誌。

  而葉也有傲骨,還以殘骸拼它的名字,我始終曉得它隸屬於哪棵樹,那是它生之尊嚴。

  當我驚覺到自己被莫名的繩子捆得死緊,幾乎逼我要畫了押時,我想起那片殘缺的葉子。如果這麼容易便把自己交出去,我如何對得起生命?

  於是,誰是那神秘的雕刻家已不重要,當他滿頭大汗,還在我身上舞著笨拙的鈍刀時,我已再生。

  【小白蟹】

  淡水是適合遠看的,尤其在大屯山上看,覺得那真是銀河的倒影,有點海市蜃樓。若是下了火車去看,探頭之處,全是人間煙火。

  偏偏想坐渡船,像繡花機一樣地替河布車一道蕾絲邊。

  半路上,小店面前有個大塑膠臉盆,裝著密密的東西,三隻五塊!三隻五塊!!探頭一看,是小螃蟹,小得像大拇指的指甲,腳像線似地,爭先恐後往盆緣爬。那小販捧起臉盆用力搖兩下,三隻五塊!

  像在心疼什麼,突然走不動。

  只有兩塊錢,那小販給了我一隻。一隻全白的小白蟹,它多小,小得連膚色都還沒長出。它在我的掌肉上亂抓,我感受得出那輕微的顫抖。手掌對它而言,可能是離鄉背井的象徵。它這麼小就得嘗受禁錮,我不忍。

  要坐渡船了。岸邊是碎石地,河水也碎成網狀的小支流,幾乎要俯著身才看得清楚的。我擇了一條水較肥的,放了小白蟹,它似乎驚愕了一下,才沒命地奔跑,像受了嚇的小孩。我俯身看它,算是送它一程,但願以後,都好好地,永遠好好地。

  船要開了,我趕緊爬上岸堤,才發現有三、四個小孩俯身在岸邊巡著,一手提桶,一手拿網。

  我突然哀哀地失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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