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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從桑野家回來以後,豐子依然像以前那樣馬不停蹄地忙碌著。桑野的離開勾引起了她的鄉愁。豐子想家了,想爸爸、奶奶和媽媽……平日忙,難得有時間去想。現在鄉愁卻死死地揪住了她,無論她在雞場,還是在小學裡,就是在她騎自行車的時候,許多問題纏繞著她,讓她不得安寧:你為什麼跑到日本來?就為了在雞場工作?在小學校裡值班?連個固定住處都沒有,整天都在工作!這到底是為什麼?……在國內我有一個不錯的家,有自己的親人,他們疼愛自己,關心自己,無微不至地照看著自己……她有一個屬於自己支配的小天地,雖然不足十平米,那確實是自己的,她可以在眾人面前當之無愧地說:「這是我的房間。」爸爸、媽媽在向自己的朋友們介紹時說,「這是我女兒豐子的房間!」如今竟沒有屬於自己的一席之地!提箱不大還要寄放在別人家。每天背著背包跑,放著自己需要洗換的東西,和那年唐山大地震後差不多了。那年地震,每天和逃難的一樣,豐子歲數小,奶奶拉著豐子,媽媽揪著英子,爸爸斜背在身上的背包裡,放著全家的鈔票和糧票,真要是房倒屋塌,有了這兩樣才好生活呀!可那是天災沒有辦法,雖然有家,大夥都不敢回去睡,竟然躺在大馬路邊上,後來才搭起了抗震棚,十裡長安街的兩旁都扯上了紅的、綠的、藍的、白的塑膠布的棚子。從高處看下去,仿佛打上了雜顏色的補丁,走近一看,又猶如進了破爛市粥棚一般。這狀態持續了個把月時間,豐子年紀小,沒有任何負擔,覺得有意思。天黑了,大夥都躺到大街兩旁才好玩呢!當上頭下指示要拆除抗震棚,豐子還挺難過呢,因為那富有刺激的生活還沒有過膩呢!

  現在,豐子的體會可大不一樣啦!每天拚死拚活的幹,儘管自己竭力要堂堂正正地做人,勤勤懇懇地工作,但在內心深處總是不平衡的。因為桑野的介紹,來到了這裡。過去因為英子的控制,她和來日本讀語言的自費留學生們,交談的也很少。她不知道他們是不是也常常會想念家鄉、想念親人們,是不是也會有「悔不該有當初」的想法。「蝦米」的樣子這幾天常浮現在她的腦海裡,說來挺奇怪的。一次在睡夢中,他們還進行了交談:

  「你想家嗎?」豐子小心翼翼地問。

  「想,非常想,想媽媽、愛人、孩子……」

  「你想你的故鄉嗎?」「想啊!月是故鄉明啊!」

  「什麼時候想?」

  「無時無刻不在想!」

  「最想的是什麼時候呢?」

  「當我累了,沒有力氣了,餓了……特別我累了,就想……我餓了,沒有力氣去拿東西吃,也沒有……我等著、等著……想呀!想呀!我就可以徹底地回家了,我就閉上了眼睛……永遠,永遠……」

  「不,不……」豐子大喊,她醒了。但睡夢裡的「對話」,卻清清楚楚地刻印在腦海之中。

  她不明白,「蝦米」為什麼會活活累死?那是她來日本最難忘記的事情。日子長了,她慢慢地悟出了一點點道理:「蝦米」的路,已標上了「此路不通」的路牌。

  豐子再三權衡過,如果從日本回到中國,沒有那麼多繁雜的手續,不需要那麼昂貴的機票,就連那勢不可當的流言也不在話下,她會立即啟程的。鐘憶曾經為她做過非常形象的比喻:

  「我們都是擱淺在沙灘上的小木船,有的離海近些,有的離得遠些,退回去的路是沒有的。我們必須憑靠自己的力量,還要等著漲潮的海水,也就是合適的機遇,我們才能入海。要知道漂泊到大海裡並非萬事大吉,狂風暴雨、暗礁險灘在等著我們……」

  豐子聽了真是不寒而慄,但她必須硬著頭皮幹下去,絕不能打退堂鼓。

  有時她也會想到英子。她們之間雖沒有不共戴天的仇恨。但英子所走的路,卻是豐子深惡痛絕的。英子比自己大,幾分鐘的差異就決定了她的地位。英子一向以老大自居,豐子無法去說服英子。但英子同樣無法說服倔強的豐子。結果只有分道揚鑣。不知道英子在花天酒地的時候是否會想到自己,但豐子卻忘不了她。儘管是帶著思戀、怨恨、惦念的情緒。近來豐子常有一種心緒不寧、惶惶然的時候,根據心理感應的說法,她擔心英子會不會出了什麼事情,自從那次電話中,不甚愉快的交鋒後,她們就再也沒有接觸了。她曾動過打電話的念頭。一想到會在電話中伶牙俐齒的交鋒,豐子就望而生畏了。但這沒有減輕對英子的掛念,反而更強了。近來她常常看電視,為的是在螢屏上,注意能否看見英子。她的心情是極複雜的,她深信據英子的條件,絕不具備在電視露面的可能,但從另一方面,被謀殺、遺棄抑或患了不治之症,在哀求得到社會關注的螢幕形象也是有的。前兩天,豐子在電視上看到:一個年輕的中國姑娘生了一個無人承認的私生子,大人孩子都死了;一位患了黃疸肝炎的年輕人,在向日本社會乞求……她天天提心吊膽,卻默默地在叨念著:千萬不要看到英子!上天保佑!她知道這是一種十分消極的關注,但她卻別無它方!要不是她接到了爸爸寫來的一封信,大概她會這樣每天看下去。

  親愛的豐子:

  ……

  我常常去家屬宿舍門前的信欄裡看信,明知沒有,也要去,這都成了習慣。前兩天奶奶才和我談起這事,原來她每天至少看兩次,清早一起來拿奶,就要習慣地看看信欄,晚上取報紙還要看,因為她知道,每天郵遞員來兩次……你寫的信,我們都是翻來覆去地看,唯一不滿意的地方就是太簡練了,僅僅一頁紙,還有寫不滿的時候。

  英子更是難得寫上幾個字。她常常打電話來。我說

  過電話費太貴了,就是她付錢也划不來,我最擔心的就是在日本朋友家裡打長途,怎麼能隨便去麻煩人家,讓人家付錢呢!這都成了我的思想負擔,有機會要勸勸英子。我曾經給她寫過很多信,我毫不誇張地說,她從來沒有認真地回過信,我也就失去了給她寫的信心了。

  現在還有一件令我非常傷腦筋的事:近來你媽老是吵著要去日本探親,令我難以理解的是,這消息並不是你媽親口對我說的,而是由教研組的一夥同事問我的,讓我覺得非常突兀。一時竟難以回答,對方還以為我故意保密呢!後來經奶奶一瞭解,家屬樓裡早傳遍了,只有我們還蒙在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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