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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四 父女情

  如果有人當面問英熊:「兩個女兒,你最喜歡哪一個?」他定會不假思索地回答:「都喜歡!」但當他靜下來時,卻有一種和豐子更貼心的感覺。

  一年半前,英子走了,英熊不僅不牽掛她,反而有一種輕鬆感。英子吵著要出國,讓他不得安寧。她可走了,英熊覺著卸掉了壓在身上的包袱。英子到日本後什麼時候寫來的第一封信,他沒有記錄。英熊雖不是搞自然科學的,但他幹起事來總是一板一眼的,從不馬虎,他認為重要的事情總是有記載的。在他的印象中,英子是順利到達的,按時寫來了信,自從家裡裝了電話分機,英子自然是與豐秀蘭通話,他很少過問談話內容,對於交談時間過長,他倒是

  非常擔心,雖然電話費由英子付,總認為沒有必要增加她的負擔,後來知道長途電話是她在日本朋友家打來的,就越發不安了,他甚至不願聽見從日本來的長途……

  豐子可就大不相同了!她走了,自己仿佛失落了什麼,三居室的家雖沒有什麼變化,但卻讓他有一種「鶴去樓空」的感覺。下班回家,總覺著一種悵惘、茫茫然的情緒,神情恍惚不能呆坐在一個地方,英熊一向以能「入靜」在同學間、同事間著稱。那就是不論身居何等吵鬧、嘈雜的環境,他能坐下來,很快地全神貫注自己的工作,而且「坐功」最持久。此刻,他卻不能看書,不論是中文還是俄文,是報紙還是期刊,字裡行間都是有關豐子的事情,擺不開、甩不掉,一句話,對豐子還是放心不下。

  應該承認,做為父親,在豐子去日本這件事,他一直帶有一定的歉意。他瞭解豐子,知道她並不像英子,想出國走火入迷。相反她很留戀自己經過奮鬥考取的學校,越臨近走表現得越明顯,英熊越發有歉意,後來竟發展成一種對豐子的負疚感。他甚至不敢直視女兒的眼睛,就是豐子赴日本的飛機票拿到手了,他的腦海裡還動過這樣的念頭:只要她提出來不走,我就同意打退堂鼓!英子的問題,豐秀蘭的吵鬧,他都把她們置之度外……但豐子並沒有這樣做,做父親的卻明明感到,豐子是不無憾意地離開了。

  平時他們坐在一起長談的機會並不多,主要是各自都有自己的事情,搬進樓房裡,她有了一個屬於自己的小房間,但那綠色房門上方的玻璃,透出來的燈光,他進進出出看得見,他知道豐子在看書,心裡有一種難以言傳的感受,英熊無法和豐秀蘭交換,他覺得她無法理解自己。豐子走了,她的房間空了,燈自然也就不亮了,英熊竟覺得胸口悶悶的,雖然前廳的燈依然是亮的,可他卻有一種光線不足的感覺。豐子的小房間在陰面,和廁所、廚房在一邊,為了減少刺激,他有意不去那個方向,呆在自己的房間裡時間更長了。

  體察細心的還是英老太太。兒子的一舉一動她都看在眼裡,她替兒子難過,話說回來她自己何嘗不難過呢!奶奶偏愛豐子,這是人所共知的。明人不做暗事。奶奶的觀點十分清楚:通情達理、愛學習、不挑肥揀瘦……英子聽了頗不以為然,搶白說:「您訂的標準都拿不到桌面上來,別的不說,您把豐子都誇成一朵花兒啦!她就沒有缺點!我不信。」

  英奶奶說:「要說缺點嘛!我看有點強!」

  「這強在您眼裡也是優點呢!」英子頂撞說,「豐子在您的眼裡就是一朵花!」

  是的,屋子裡的花兒沒有啦!立即失去了光彩,進進出出的心裡沒有著落,她早發現兒子悶在自己的房間裡不肯出來。她有意地將豐子房間裡的檯燈打開了,英熊偶然去廁所,雖然他有意避開自己的視線,但他卻敏感地發現那房間的燈是亮的……他竟然毫不猶疑地扭轉身向豐子的房間走過去,在他那朦朦朧朧的下意識裡,就宛若女兒正在快速的翻動書頁一樣,三步並兩步,猛地推開房門,他怔怔地站住了……

  房間內的陳設依然沒變,連被褥都是按照豐子走時的樣子疊的,寫字臺上斜放著的檯燈、檯曆、小鬧鐘、英漢字典……一切都沒有變,而且桌面擦拭的很乾淨,他的心一悸,胸口發悶,喉嚨發緊,有一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豐子走後,他從沒有在她的房間裡停留過。他怕觸景生情,還是回避為好。現在,他既進來了,身不由己地翻閱了書架上排列整齊的、分門別類的書,豐子是個有心人,所有學過的課程,教課書都保留的十分整潔,還有一本本的筆記,英熊在一個發灰暗的綠夾子裡,看到了疊放整齊的各科考卷,……他無法抑制住自己的淚水……豐子眷戀自己的學業!

  媽媽悄無聲息地坐在了床頭,他們不用講話,彼此都能熟知對方的心,只有無言相對。他們都在惦念著豐子,英奶奶還要增加一份對兒子的憂慮,惟恐他會鬱悶出病來,她知道儘管素日自己將豐子當「小女兒」看待,但終究是隔輩人啦!比起親生的兒女來還差著一層呢!

  漸漸地他們彼此間默許,常常在豐子的房間裡坐一會兒,當然是豐秀蘭不在家的時候。

  豐子走後的第一周,英熊已經無法徘徊在居室內了。根椐他的推算,如果豐子到日本後立即發信,應該收到了。學院內的家屬宿舍離傳達室還有一段不小的距離。家務事,諸如做飯採購等事,都由母親負責,說句公平話,有時豐秀蘭遇到便宜、實惠的,特別是單位裡集體買的削價品,她會不辭辛苦的,由城內提著擠公共汽車,還得倒三次呢!英熊落得省心,每天是兩點一線,就在家屬樓和教學樓之間往來,連院門都難得出一次,也就沒有機會去傳達室了。

  他這人又礙著面子,不像那些冒失的小青年,能猛地推開房門,大聲嚷:「有沒有我的信?」英熊可不會這麼幹,上了年紀不會這樣做,就是年輕時也不會這樣做。連續兩天,他有意放慢腳步,在傳達室門前來回走兩次,希望看門的能看見自己,如果豐子來信了,他自然會交給自己,但他失望了。現在對他來說,不僅僅是一種失落感,一種惆悵的煎熬,而是對於遠隔重洋的女兒的焦慮。應該說,豐子的應變能力遠不如英子,尤其是當前的情況,強按牛頭喝水,那不堪設想的後果,常常化做一幅幅生動的畫面,讓他覺得如同大難臨頭一般,持續十天未接到豐子的來信,每天醒來或睡下,豐子的形象,確切地說是變了形的、痛苦的表情,常常清晰地浮現在腦海之中,他第一個傾吐心中苦悶的物件當然是母親。

  「豐子會不會遇到了麻煩?」他憂心忡忡地說。

  「哪能呢!」英奶奶嘴裡這麼說著,心中卻難免有點兒犯嘀咕,「八成是不順利,要不然豐子寫封信有什麼困難!」

  「一個星期應該來信了!」英熊說。

  「還興許壓在郵局了呢!」英奶奶雖這麼說,每天不辭辛苦地到傳達室去兩趟。

  母子二人猶如熱鍋上的媽蟻,豐秀蘭可全然沒有察覺。她的感受恰恰與他們相反,只是覺著輕鬆、滿足。多年來未能在丈夫身上的夙願,竟然在女兒們的身上兌現啦!她不是出國熱潮的觀光者,自己也參加進去了,雖不是自己出國,可女兒們都去了,在家屬院、在百貨商店,甚至在公共汽車上,她都不停地在說,人得喜事精神爽嘛!話題一涉及出國,更是侃起來沒完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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