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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四


  蘇銳倒吸了一口氣。又有人死了,在這樣一個晴空萬里的日子裡。

  這些年來,他一直有一種執著,為的是這個責任與使命。這些年來,他一直有一種等待,為的也是這個責任與使命。他覺得他的生存有不同凡響的意義。突然間,他深刻地得知沒有什麼巨大特殊的使命等著他去成就,他是普通人,乞芙眾生而已。以前,他常常會情不自禁地想,如果他死了,將是什麼樣子?現在知道,有一天,他死了,就像爸爸、爺爺死了一樣,就像鄺老師的兒子死了一樣——仍是晴空萬里。即使他成了一個人物,是歷史上那些偉人中的一員,對於永恆深刻的宇宙而言,還是一個零。他死了,就像~切的人死了一樣。平凡也罷,偉大也罷,大家都是一個活著和死去。想起以前有位詩人說過:人生啊,若不是你兩頭漆黑,人們怎麼會愛上你灰色的中瑞。又想起一首歌《AS TIME GO EASY》(時光流轉),真是這樣,一代過去,一代又來,地是永遠長存的。

  得知這一點,他清醒了,儘管這種清醒相當的冷酷,建立在絕望之上。人偶然地與這個永恆的宇宙共存,哪怕只是短短的數十年,對於無窮盡的時間,它一掃而過,卻也因此,他感到生命的恩惠。他相信有一把天上的秤比世間的辭標準,他相信有一觀天上的眼睛比世間的眼睛雪亮。平凡的人生也有它的意義。越是深刻的問題越要以平凡人的標準為標準。

  不管怎麼樣,他現在正在活著,在這個晴空萬里、有人死去的日子裡,正在生活於這個異國他鄉。他突然笑了,自己也莫名其妙地微笑了一下,看著藍天。莊子說,天有大美而無言。上了車,董浩說:「真佩服師老師,那麼苦卻一直努力著。」

  「不要佩服別人,你也挺瀟灑的,說回去就回去了。現在的中國人是可以活得瀟灑一些了。」

  「那是你這麼想。可能在別人眼裡,」董浩說到這,停頓了一下,苦苦一笑,「我只是一個逃兵。」

  「不要這麼說。留下好還是回去好,現在都很難說。像六七十年代的臺灣留學生大多選擇留下來,回去的很少。二十幾年後,那批回去的留學生返回美國,用現金買房子,闊綽得讓當年留下來的人羡慕。」

  「那是留學生,我這算什麼呢?說真的,我只恨自己爭不來那口氣。」董浩說這話時,臉上掠過一絲惋惜。

  蘇銳知道他的惋惜是對唐敏而言。在美國這四年,離合聚散他見多了,卻不知該說什麼。

  「我並不怪她。人活著都挺不容易的,何況在人家的土地上。她在外面應付自如後,不可能不把這股勁帶回家,不可能在角色的替換上,處理得那麼好。而我這個人,雖然本事不大,在美國的處境不如她,可就是接受不了女人的那股勁,好像我是嫁給她的。人生苦短,我得想開點。」董浩苦笑,「還是你們單身的好。」

  而這時,唐敏仍在小馬家裡,唐敏覺得董浩的信封重得有點奇怪。憑著對錢的敏感,她直覺上知道,這絕對不止四幹這個數目。裡面還有一個字條:「敏,我走了。把錢還你。我還是打算回去,美國沒有什麼真正能吸引我的了。你保重。又:回國後,我會把離婚的事辦好。

  唐敏淒然一笑,這就是她的生活嗎?生活像在剝筍殼,剝了一層又一層,幾乎赤裸裸地攤在她面前了。

  送完了董浩,蘇銳回到自己的公寓,看見Bob 又坐在陽光之下。老實講,蘇稅常覺得Bob 活得沒勁兒,每天躺在太陽下,日復一日。問他,他總說在享受陽光。

  孔子問他的四個弟子的人生抱負為何。前面三個都說了自己的政治思想,遠大的志向。惟有最後一個弟子曾點抱負與眾不同,他說:「莫(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水),風乎舞雩,詠而歸。」孔子聽後,說:「吾與點也。」一個人可以享受陽光雨露,就是一種幸福。

  此刻,再看見這個老頭,他早已經進入這種境界。蘇銳覺得他是如此的智慧。

  蘇銳沒有下車,接著開。一拐彎,竟到了天舒的公寓。

  蘇銳心裡說,哦,原來我想來的是這裡——天舒就是他的天空。

  他上樓敲門,沒有人應,門卻是半掩著,他推門進去了。天舒端坐著,面朝陽台。他叫了一聲天舒,沒有反應。

  他走上前,拍拍她的肩,她有點受驚般地反彈一下,回過頭,蘇銳嚇了一跳,天舒的神情像一隻驚弓之鳥,驚恐又茫然。

  「你沒去小馬家?」

  天舒還原回起先的姿勢,搖了搖頭:「沒有。我不敢。你們跟鄺老師不熟悉還好,像我們都是一個實驗室的,那種感覺真可怕。這人真是沒用,只是一口氣。」

  蘇銳點點頭。他順勢看見一隻打開的旅遊包,空的。他知道天舒要和Tim 去滑雪,就問:「什麼時候動身呢?」

  「這一兩天吧。」

  「東西還沒收拾?」

  「我知道。」

  蘇銳走到天舒的對面,蹲下來:「真的要去嗎?」

  天舒說:「是的。」

  蘇稅從口袋裡掏出兩張機票,遞了一張給天舒:「我真的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回國看看。你還記得你問我想過未來嗎,你在裡面嗎?現在我告訴你,你就是我的未來。」

  天舒毫無表情地說:「你來就是為了和我說這個嗎?」

  「不。我只是在想,這種時候你也許會需要我,至少我是需要你的。」蘇銳看著她。

  天舒也看著他,不說話,又覺得有點不自然,避開眼神。

  蘇銳卻又再次接住她的眼神,說:「我會等你的,我會慢慢地讓你瞭解我的心意。現在看到你沒事就好。我要回到小馬那裡幫著處理一些事情。」

  蘇銳走到門口,伸手開門時,突然停住,回頭對天舒說:「我一路上在想,如果,如果今天走的人是我,會怎麼樣?」

  天舒立刻往地上唾三口:「呸、呸、呸。」眼淚隨著一大滴一大滴地往下落,打在她的淺藍色的牛仔褲上,浸出一小塊一小塊的深藍色,「你,你為什麼和我說這個?」

  天舒滿是淚水的瞼給蘇銳一個無比深刻的安慰,蘇銳連忙過去幫她拭淚:「我不是要讓你傷心。我只是在想,我死了,天還是這麼藍,樹還是這麼綠。現在知道你會哭,也算有點安慰吧。」

  蘇銳走後,天舒仍呆坐在窗前。一會兒又是敲門聲,來的是Tim.Tim 說,他聽說了鄺先生的事,所以來探望一下她。

  天舒說還好。

  Tim 也看見了天舒空的旅遊包,問:「還沒有收拾行李?」

  「還沒有。」天舒說著把旅遊包開著的口拉上,「我會收拾的。」

  「我可以給你一個建議嗎?」Tim 看到茶几上的那張機票。

  「什麼?」

  「TAKE YOUR TIME(慢慢來)。」

  天舒不語,只是看著他。

  「我的想法,我很清楚,你也很清楚,但還不是事情的重點。事情的重點在於——你的想法,你的感受。」

  「我確實有點亂,我也不知道……」

  「你沒有答案在於你不敢問自己那關鍵的問題:你到底想和誰在一起。我們的車子會在原定的時間、地點出發。我不想你就這麼來,除非你心裡非常清楚自己想要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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