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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嗨,別提它了。」小馬最後總是像京劇《智取威虎山》裡小常寶她爹那樣說。

  小馬給頂尖級的《大自然》寄了篇論文,寫了老闆的名字,且放在前面,想著這樣好發表。讀書人嘛,要的不就是個名聲!這件事情他誰也沒告訴,錄用了,給大家一個驚喜,不成,也不至於太丟臉。果然,該文給打了回來。小馬想,幸虧沒有告訴大家。他與老闆討論了半天,一致認為編審看走了眼。

  小馬又給頂尖級的《細胞學》寄了份論文,還是誰也沒有告訴。這次被選上了,小馬心情無比激動,不由得想起父親每每講起當年看到毛主席的那種神情:「毛主席就從我們身邊經過,我看得很清楚,還和我握了手。」父親這時的目光一定移到那雙曾被毛主席握過的手上。小馬常常為此笑話父親,現在想來,自己比父親好不到哪兒去,多讀了這麼些年書,面對名氣、榮譽,一樣沒有抵抗力。

  激動得差不多後,再看看刊出的論文,心裡就有幾分不自在,老闆的名字排在他前面。再一想,當初寄論文時,自己根本就沒有考慮到名次,反而想沾人家的光以利發表,現在成了,就……嗨,名氣這玩意兒,害人呀。不過也好,讓老闆知道,他的那些學生,還是這個學生最給他爭光,能在《細胞學》上發表文章的能有幾個?

  老闆自然是歡天喜地。在《細胞學》上發表了論文,他的科研基金更足了。老闆是大錢不放、小錢也抓的那種。

  有了這篇文章,他找工作的信心更足了。

  馬先生六年後熬成了馬博士。

  小馬碩士論文扉頁寫了一大堆,獻給這個,獻給那個,感謝這位,感謝那位。到了博士論文,扉頁只是簡單的兩行「感謝導師,感謝父母」,原本還有「感謝妻子」,後來去掉了。老闆對他說:「你做得很好。」那段傷心落淚的日子裡,任何的表揚對他都是安慰。他越看這個圓鼻子老頭越可愛,對天舒說,就跟著他幹吧。

  接著找到一份很不錯的工作,年薪七萬五。實驗室的同學都為之一振,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美好前程。天舒說:「好啊,好啊,我學得帶勁多了。你一下子成了中產階級。」小馬說:「不算高了,沒有七萬怎麼活啊。」這話是很讓那些仍靠獎學金和打工度日的窮學生生氣的,就像看見電視裡富人不斷在支票上添零的情景一樣——讓廣大勞動人民活得垂頭喪氣。而這話出自小馬之口,只會讓人覺得他誠實、憨厚。小馬說這話不是在張揚,是真這麼覺得——無論今天他拿到七萬年薪與否。

  不能不說目前這種穩定對小馬有吸引力。

  他帶著釣魚竿,提著小水桶,與海邊的釣魚者閒聊幾句。他們都十分友善,屬於和平兼環保主義者。小馬像他們一樣,很隨意地找個地方,拋下魚竿,然後悠然自得地等待魚兒上鉤。美國的魚就是好捉,見餌就上,美國的蒼蠅也是一拍就死。中國的魚兒捉不到,蒼蠅拍不著。這不難理解——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一會兒就看到魚漂動了,他敏捷地拉竿,一條叫不出名的魚兒在他面前活蹦亂跳,他把它放進了小水桶。

  以前他們也去釣過魚。秋冬季,是三藩市提螃蟹的季節,美國人捉到母的都會自覺地放回河裡。三文魚也是那個季節,但是沒有人捉,中小學校師生們想做點研究,也只是站在岸邊指手畫腳。當時他們幾個中國學生就說,要是中國人,那都在飯桌上「研究」了。

  此刻不再像以前沒有工作時,拿魚當食品看。他回頭看到水桶裡的魚兒央求著,想起《漁夫和金魚的故事》,於是起了惻隱之心,不求魚兒感思,只以環保主義者的心態將魚兒放回大海。

  然後,還是提著空水桶,帶著釣魚竿,踏著小路回家去。

  這種在安定中才能做到的返樸歸真的日子,對於多年來一直無法安定的遊子無疑是一種安撫與回報。

  常聽人家這麼說,來美國有三部曲:「工作、車子、房子」。剛來時在實驗室打工,與人合租個房子,開個二千元的破車已經滿足。幾年後,那頂方方的帽子一戴上,三部曲還在進行著,只不過提高了一個檔次。工作,要上一個數目字才做;房子,從房客變成房東;車子,舊貌換新顏。

  小馬就這樣開著他的新車,住著他的新房,做著他的新工作,典型的一個美國中產階級。他個人認為,美國是非常適合小市民生活的:豐衣足食,安居樂業。有了工作,只要沒有什麼意外,就可能生活得很好。心態上也趨於美國中產階級的悠然安閒,他只想在當下的日常生活與社會消費準則中體會自我的價值。加上時不時地查一下股市,心潮澎湃一番,不斷地為提高三部曲的檔次忙碌著。

  安定平靜,是小馬嚮往已久的,尤其對受過打擊的人,要的就是這個安定,不想再經歷什麼大悲大喜。古人雲:三十而立。現代人說:三十歲以前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三十歲以後做什麼的還做什麼。意思一樣,只是換了一種說法。小馬過了三十,就這樣按部就班,偶爾會覺得沒有太大意思,像個「外國小市民」。而他的父母顯然對他的現狀相當滿意,父母希望他留在美國,原因很簡單,祖輩的命運與政治聯繫得很緊,一個運動就改變了;再看父輩,也是一樣,一個文化大革命又改變了。他們受了一輩子的苦,希望看到下一代安定地過日子。自問為什麼願意在美國做一個小小的、勇往直前的螺絲釘,而不想回國?是沒有看到什麼成功的例子,還是擔心連螺絲釘也做不成?有一個同學就說:「我在美國是給別人做兒子,可我擔心,回國後得做孫子。」老實說,有時候想想,覺得挺對不起祖國的。雖然在這裡得的博士學位,但基本功都是在國內打下的,思想也都是在國內形成的,現在卻在美國為他人效力。小馬個人對無論以何種形式回國服務的人都表示尊敬。

  一時想不出兩全其美的法子,只能先這麼著了,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國內不是常說,摸著石頭過河嘛。

  工作有了,他以「特殊人才移民」辦的綠卡也批了下來,大家都為他高興。四周看看,發現老實人常吃虧,現在也算是老實人時來運轉吧。人善人欺,天不欺;人惡人怕,天不怕。就是這個道理。消失了一段時間的躊躇滿志又回來了——他在一家中文報紙上登了徵婚啟事:覓善良溫柔的正派女性。

  至於前妻Mary,小馬再也沒有見過,倒是天舒有一次在MALL裡遇到過她。她告訴天舒,她開的是BMW ,許多男人追著她的車子叫「BE MY WIFE(做我的太太)」,週末高興了就開個遊艇出海。她不再去WALMART.ROSS這些地方,以前是沒有寫「SPECIAL 」的東西看都不看,現在寫了「SPECIAL 」也不看,買東西多在電視的售貨節目上ORDER (訂購)。她還說,她現在交往的全是美國上流社會,律師呀醫生呀國會議員呀什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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