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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小馬,江蘇人士,三十出頭,胖胖的,屬雞,又是處女座,這兩個屬性一下子便把小馬整個人概括了。他熱心憨厚,講起話來常是「我需要去新陳代謝一下」、「中午吃了點辣的東西,現在腸胃正在蠕動」,帶著專業名詞,帶著一點點的蘇南口音,越發顯得厚道。

  小馬來美國已經五六個年頭了,最近剛和老闆談好今年底畢業。他本來可以早一點畢業的。一開始,他與甲教授合作,遭到從事類似課題的乙教授的排斥,因為甲、乙教授只有一個資助來源,你的資助多了,我的資助就得少了。兩位頗有名氣的專家,就在錢上暴露出人性的陰暗。小馬想:你們愛怎麼爭怎麼爭,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後來就跟了JOHNSON教授。

  小馬至今未婚。他的全名叫馬東,可他總對別人說,叫我小馬就行了。對二十來歲的新生也這麼說。以前只聽說女人在乎年齡,小馬這麼在乎,看來是沒有太太鬧的。年初起,他就揚言要帶家屬來。這個暑假,他回了一趟國,說是去「INTERVIEW(面試)」,婚姻大事已經提到議事日程上來了。在美國一直沒遇見合適的物件,那些女孩子有困難的時候一定想起他,困難解決了也就把他忘了。經歷多了,他也就放棄了,後來宣揚起另一個觀點:學位要在國外拿,太太要在國內找。小馬說自己是一個沒有太大志向的人,他的志向就是找個漂亮老婆,有份穩定工作,週末帶著老婆孩子去爬爬山,在後花園裡鏟鏟草什麼的。「兩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什麼為國爭光,說到底就是為自己爭個名和利。中國人就是一個「比」字,好像比人家好一點點就是成功。比完了學位,比工作;比完了這一代人,比下一代人,真所謂「祖祖輩輩打豺狼,打不盡豺狼決不下戰場」。

  小馬嘴上那麼說,工作卻絲毫不含糊,被稱為實驗室裡最聰明的腦袋。

  除了這幾個中國學生,還有一位訪問學者鄺老師,五十來歲,指甲很長,還有黑邊。他來美國好多年了,跟他太太一直分居。太太在北京,他在北加州。鄺老師留在美國,完全是為了兒子。鄺老師的兒子在中部讀大學,自費,他得打工幫兒子交學費。鄺老師以前在中部,和兒子在一起,後來轉到S大學做訪問學者。那一年,他把很少的家當塞進車廂便上了路。餐風宿露,直奔北加州。不知情的猛然一聽,還以為多麼浪漫瀟灑,殊不知有時浪漫瀟灑就是落泊。

  天舒在美國的最初半年,小馬和唐敏給她的幫助很大,別的不說,每個星期天下午,總有人帶沒有車的她去買菜。

  天舒表示感激,他們只是說:「以後遇見比你晚來的留學生,你也幫幫他們就行了。」

  作為老留學生,幫助天舒這個新留學生,自在情理之中。大家對鄺老師幫得也多,因為年輕人看著他,常想起自己的父輩。

  與留學生比起來,訪問學者是相當輕鬆的,無學業壓力。剛到美國時,N老師每天都去學校報到一下。後來,他發現去不去其實沒有太大關係。可是他還是每天去學校——因為去餐館打工要路過學校。

  一些訪問學者不太願意告訴別人自己赴美的身份,即使說,也用「J1」代替。因為「訪問學者」這四個字實在太氣派太闊氣,到了讓人受不了的地步。像鄺老師,很多時間是在餐館裡「訪問」,更恨不能隱姓埋名了。

  鄺老師說,「美國是天堂」的感覺,他只維持了十幾個小時。看著飛機直沖雲霄時,他真有要上「天堂」的錯覺。

  下了飛機,才知道自己到了地獄。他對青年人說,美國適合你們年輕人,不適合我們啊。

  鄺老師是第三種症狀,不生病也不健康。常年不注意營養,經常餓上一天,就等著到餐館打工時猛吃一頓。省吃儉用把所有的錢都給了兒子。人到了老年,越來越現實,只把希望寄託在下一代身上。中國人就是這麼一代代走過來的。

  鄺老師也是江蘇人,和小馬算是老鄉。小馬看著他,就像看到父親。有一次小馬看見鄺老師在做一些很基礎的實驗,心裡不由得發酸,因為這些工作是他們都不屑做的。小馬常想勸他回國,回國當個大學副教授,輕輕鬆松的,有什麼不好?非得到餐館打工,受一個小學程度的中餐館老闆的氣。「還不是為了兒子。」鄺老師臉一沉。

  鄺老師有時會說些他的經歷給年輕人聽,講出來全是苦故事。一會兒冒出一段他下放農村的故事,一會兒說他的母親在文革中自殺了。講起美國的經歷還是苦故事。有一次打完餐館工步行回家,遇見一個壯得像棕熊般的傢伙,沖著他嚷BUCK。鄺老師不知道BUCK就是錢,那人又喊MONEY,老師這才聽懂,趕緊把錢都給了他。否則可能連命都沒了,那傢伙手裡有槍呀。

  天舒忍不住問,鄺老師,您這一生就沒有快樂的事嗎?

  那還是有的。像我看著你們,我就覺得中國將來有希望,這就是快樂的事啊。

  我是指您個人的快樂。

  那也是有的,只是我們這一代人受的苦比較多,做了許許多多違背正常人情的事。

  §4 天天午餐會

  實驗室的幾個中國人常在一起吃午飯。有一個休息室,幾個實驗室共用。從氣味上不難識別,這個休息室已經被中國學生佔領了。美國學生多半在外面吃個漢堡,再灌下大大杯的可樂。實驗室裡中國學生多半自己帶便當,既衛生營養又經濟實惠。吃的東西與國內沒有什麼兩樣,臭豆腐、榨菜和鹹蛋什麼都吃得到。中國能買到的,這裡基本上都買得到。北加州中國超市開了一家又一家,東西比美國店便宜。

  最妙的是,在附近的中國超市常遇見S大學的中國同學,平時湊不到一起,反而在中國食品面前不期而遇。有一次天舒竟然在中國超市里邂逅到斷了聯繫的大學同學。那場面奇妙極了,猶如兩個地下工作者接上了頭。中國超市成了聯絡點。

  天舒出國時,父親回憶說:「『哦,美國買不到太白粉。」

  當年他留學的時候,想買一包生粉,到處買不著。他周圍幾個臺灣學生也不知道,他們用的太白粉是托人從臺灣帶來的。其實是父親不知道CORNSTARCH就是中國人用的太白粉,美國店裡隨處可見。現在的留學生即使不知道,也可以在中國店裡買到中國的太白粉。父親又回憶,當年在美國超市里看見雞肉切好裝好一盒盒的賣,心裡想,這方便多了。而現在國內超市也早都這樣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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