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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寒煙沉默地苦笑,他何嘗不想回國?那種輕鬆的心情最令他嚮往。坐在辦公室裡悠閒地看報紙,周日懶散地躺在電視前的沙發上打盹,和同事每天中午飯後進行的牌局,這些都已經成為無法支付的奢適,那分從容不迫的感覺早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和妻子的關係已經變得不可救藥,他對鄭雯永遠沒有耐心,好話沒有好說,態度蠻橫;鄭雯對他則牢騷連天,一百個看不上,為了他不及時倒煙灰缸已經吵過無數次架。兩人可以為一點小事而爆發戰爭,急起來,什麼傷感情的話都會說,吵完了,便分床而眠,第二天早上,又象沒事人般該幹什麼幹什麼。這似乎已經變成了習慣,誰都已經不再敏感,不再珍惜地呵護各自在意的心曲,這種家常便飯般的情感漠視給雙方心裡留下的已經不是陰影,而是磨得禿禿的鎧甲般的硬痂。從此,生活中沒有激情、沒有浪漫、沒有心靈的交流和關切,細嫩而蔥綠的愛情似乎還沒有綻放出花蕾便枯萎了。孩子出生後,二人世界的所有誘惑和情趣便埋葬在塊塊補丁化成的尿片裡,和夫妻之間更經常的指責之中。

  寒煙喜歡文學,內心感受細膩,但鄭雯卻是粗放型、很少想事的女強人。談戀愛期間,他們常去看畫展、影展、聽音樂會、談文學侃美學,但結婚後,鄭雯一心撲在工作上,回家便抄起電話,給公司的屬下挨個地這個Miss那個Miss打電話,沉醉於社會工作者的責任,盡模範共產黨員的作用。寒煙卻從沒有把全部精力和念頭撲在工作上,他在內心深處始終給自己劃出一塊純個人的夢境,不顧一切地維護著自己喜歡文學和體育的業餘興趣。這塊自留地是屬於誰也無法奪走的私產,是他願意在世上喘氣的理由。他厭惡當官和鑽營,厭惡辦公室靡漫的虛偽而難處的人際關係。在南方的知識份子成堆的地方,誰都習以為常地用大大小小的謊言和假笑同周遭人敷衍,誰都帶著掩藏自己個性和真情的假面具。寒煙在這種環境中感到其累無比, 回到家裡,真想破口大駡地發洩,但在9平米、塞得連身都轉不過來的,兩家合住的家裡,他連罵人的興趣都提不起來了,除了和妻子談油鹽醬醋奶粉尿布外,幾乎沒有其他的語言交流。

  在溫哥華期間,他們之間的共同話題和興趣也越來越少。有一次,寒煙和鄭雯送報紙走到一條寂靜的街區。突然他們驚愕地張開嘴巴,這是寒煙一生中見到的最神奇的場景。粉色的花朵象從天上傾瀉下來的花雨,雲霧一樣地籠罩著天空和地面。兩旁的櫻花樹綻放著大朵大朵的淡粉的花朵,那花朵遮天敝日又覆蓋地面,將那塊地界變成一個粉色的夢幻世界。滿眼都是眩目的浪漫,他只有在夢中和愛麗斯奇遊記的電影中才見過這種瑰麗色彩。想像一下,滿樹的花,沒有綠葉,沒有枝幹,完完全全的花的簌裹,而最奇特的是地面上也是一層密密的花毯,散發出晶瑩剔透的清香。那種浪漫將周遭氤氳出一種神奇的氛圍。靜謐的四周悄無聲息,一蓬蓬花團將其他景物都塗抹上一層詩意。他定睛望去,那花比桃花飽滿,精細,花蕊和花瓣不象桃花那樣模糊浮腫,而是清晰的如同貴婦人精美的裙邊和頭姹,剔透玲瓏,純正而傲冷,每一瓣一縷都象藝術品般晶瑩,而這纖毫縮微的精細鋪蓋出漫天的一片,和遠方的粉色合攏在一起。這真是人間天堂的感覺。

  寒煙想把內心的這種幽微精細的感受傳達給鄭雯,卻發現鄭雯已經折了一支花拿在手上嗅著。

  「你怎麼隨便撅花呀!」他有點憐香惜玉的感覺,「你這種中國人真討厭。」

  「去去去,你管的著嗎?你今天倒文雅了,」鄭雯立刻瞪起眼。「我喜歡這桃花,誰挨了你的事了?」

  「別老外了,還桃花呢,這是櫻花!」

  「我就管它叫桃花,加拿大桃花。你又沒去過日本,就你懂,這種男人真累。」

  寒煙不想和她胡掰,勸她說:「咱現在馬上回家趕快取相機來拍幾張照片吧?」

  「你犯什麼神經?看看就行了,你沒聽說過『傻小子愛花怕老婆』,改日再來也不遲吧。」

  寒煙想解釋說這種強烈的感受不可能持續太久,滿地落纓的場面實在難得,況且,如果下場雨,櫻花很可能便凋落。但這需要多少細膩的話語去解釋呢?他和鄭雯說話的句子不是命令句,就是祈使句,通常每句都不超過10個字。而且,兩人已經養成了一種定式思維,誰都會不自覺地在第一時間內扭違對方的意志。鄭雯就總對別人說,如果她想讓寒煙做一件事,一定要先反著說,因為寒煙肯定會和她逆著來。比如,假若她想買雞,便一定要先說,這雞真難吃,一點滋味都沒有。寒煙立刻會反駁她,不對,這雞吃的是營養,滋味不好不是雞的錯,關鍵看你怎麼做。

  意識到這點時,他無奈地長歎一聲,「唉,真是農民。」

  「你是貴族行了吧?嗨,你幫我再折一支,我特喜歡這花,」鄭雯說。

  「人家罰死你!中國人就是這點缺德,從來不注意保護自然環境。」

  「噯噯噯,你居然成君子了!這是野花,公共場所的,這花早晚都是謝。可求著你一次了,神氣什麼!來,給我折那支含苞欲放的。」

  「就是不摘,絕不鼓勵你這種偷盜行為,可恥!」寒煙很拗。

  「臭德行!拉倒,愛摘不摘。告訴你,我非要買那件呢子大衣,你愛同意不同意,那是我自己掙的錢!」鄭雯生氣後,立刻就扯到不相干的事上,這是她的習慣。

  「那我就每天抽三包煙。」

  「你吸毒誰管你,你這種人死了都沒人稀罕。」

  「你這種人,要是在舊社會,天天得挨揍!怨不得你媽年青時外號叫『小喇叭』呢,你們家可真是陰盛陽衰。」寒煙也開始惡意譏笑鄭雯。因屁大點小事而戰爭升級,這對他們不算新鮮。

  「你真是地主家的後代,對你老婆都那麼惡毒,要是在土改時,非把你鬥得靈魂出竅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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