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外故事 > 日本留學一千天 | 上頁 下頁
五〇


  學文學的不能不學文學史,而文學史沒有不難的。特別是對於我,什麼日本上代,中古,中世文學……一聽古典二字,腦袋立刻先大出去兩圈。可是山崎教師講的上代文學史和武石老師講的中古中世文學史,我竟比近代文學史還愛聽。尤其武石老師的課,呵,聽起來簡直甭提有多麼過癮了!

  這是一位五十開外的男老師,個頭不高不矮,臉盤不大不小,沒有任何驚人之處。可一旦他疾步走上講臺,站定,抬頭,直至開講,你會感到一種雖然看不見摸不著卻是分明存在的強大的威懾力量。學生們全都屏著呼吸,豎著耳朵,教室裡只有武石老師那鏹鏹有力的聲音在疾風驟雨般地跌宕起伏。他從來不寫板書,而喜歡一口氣滔滔不絕地說下來,幾乎不帶喘息:文學的時代轉換,作品表現的思想和藝術手段,作者的世界觀,作品的社會背景,歷史影響……縱著講,橫著講,點到面,面到點,社會與個人,思想與藝術,俗與雅……既豐富又精煉,既深刻又淺顯,既廣闊又具體,既嚴肅又幽默。

  按說,我聽這種程度的課本是十分吃力的。語言也好,內容也好,聽不懂的東西很多。可上武石老師的課,我從來不覺得時間漫長,更不感到不耐煩。相反,我仿佛總被他用一隻無形的手使勁地拽著,拽著,拽著。

  我常想,武石老師之所以有「力量」,並不僅僅因為他是個學術上的專家——說白了,他不是那種只會嚼書本的「書呆子」,而是因為他對生活,對歷史,對文學,對人有著精闢獨到的認識。在這樣的老師面前,你永遠會感到一種學習的壓力和探索的勁頭。

  教法律的武藤老師也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好老師。方方正正的臉上永遠是一副不苟言笑的嚴肅表情。配上那扣得嚴嚴實實的領扣,打得規規正正的領帶,熨得一絲不皺的襯衫,西裝,給人的印象就是「硬」,「棱角分明」。

  武藤老師講課從不拿講稿,就是利利索索的一厚本日本的《六法》(憲法,民法,刑法,商法,民事訴訟法,刑事訴訟法),而且往往只往桌上一擱連翻都不翻一下。憲法也好,民法也好其中那些重要的法律條文他背得真比所謂「滾瓜爛熟」還要「熟」幾倍。他講話極端精煉(這也是一種水準),一句話一句話不帶半點水分,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乾脆,明白,邏輯性強。從條文到實際,又從實際到條文,由A點到B點,由B點再到C點,直線關係,曲線關係,單層關係,多層關係……環環緊扣,峰峰相接,脈胳清晰,順理成章。要是不看他而光聽,你簡直會以為他是在念講稿。武藤老師的本事還表現在他對法律條款的得力說明。為什麼有這麼一條法律,沒有又怎麼樣,對它的理解應當如何?怎樣依照法律處理國家與國家之間,國家與個人之間,個人與個人之間,買與賣之間,商業企業之間……的複雜關係。叫你聽得明明白白,心服口服的。

  頭一回知道了日本的法律之健全,威力之巨大。看,憲法是一百零三條,民法一千零四十四條,刑法二百六十四條,商法八百五十一條,刑事訴訟法五百零六條,民事訴訟法八百零五條。簡直可以說是無處不無法律,無事不找法律了。

  說實在的,在中國長了這麼大的我,從來不知道與個人生活有著密切關係的事物中有一樣不可缺少的東西叫作「法律」。「法盲」在中國大有人在。而在西方或日本,誰要是得了「法盲症」,他乾脆不能生存。不懂得最起碼的法律知識,不要說不知道自己作為一名社會成員應遵守的戒律,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如何才能保護自己。

  咱們中國的法律也在健全之中了吧,咱們中國的法律常識該也在普及之中了吧——每次上武藤老師的課,我都情不自禁地這麼想。

  我這個人對自然科學本是最不感興趣的。從小算術不好,吃夠了「小鴨子」(2分)的苦,從此便跟數理化結了仇。萬沒想到,在東洋大學規定大學生一二年級的必修基礎科目中,自然科學課程占了幾個學分。甩也甩不掉,躲也躲不開,只好從自然科學科目中老大不情願地挑選了正木老師的天文學和大野老師的生物學。不料,一學起來竟也產生了興趣。

  正木老師的天文學課教法很特別,純粹是提問式。上課的第一天,老師走進來了。又矮又小,又黑又瘦,穿著一套一看就有十幾年歷史的舊西裝。站到講臺上足足七八分鐘一句話沒講,幹什麼呢?清嗓子。「吭,吭,吭吭,吭吭吭吭,……」眼睛剛抬起來看看滿滿一屋子的學生,趕忙又害怕似地低下去,慌慌亂亂地攤他的講稿。「受氣小媳婦」,「氣管兒炎」(妻管嚴)是他給我的第一印象。教室裡的同學們都吃吃地笑,笑老師這麼一副窩囊相。

  老師吭吭了半天,終於開口了。聲音既不宏亮,氣宇更不軒昂,甚至帶點兒怯生生。可是一言出口,舉座皆驚:「我不考試也不考勤,只要求你們上課積極回答提問。回答問題越多的人,分數越高,反之,恐怕危險。」話音一落,轉過身去用正楷在黑板上一筆一劃地寫下了「天文學」三個大字。這回誰也不笑了。回答提問,這就意味著你上課真得動腦子。人在心不在不行,乾脆不來上課,臨到考試借別人筆記抱抱佛腳蒙混過關更沒門兒。

  壞了壞了!我本來就對天文地理一竅不通,日語程度又低,能回答個鬼!可是一言不發,又要蹲班。當初怎麼鬼迷心竅地選了這門倒楣的課呢?不學天文學又不會打地球上掉下去。那份後悔!然而地球照樣轉它的——正木老師的課就這麼上起來了。

  一上,發現這天文學課與其說可怕,實在不如說有趣。正木老師想方設法把一個個天文現象當作「誘餌」引著你想,引著你琢磨,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實際上,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樣——你不想則罷,你越想則越複雜,越有趣。什麼現象都好象一團謎。你明明看著它的存在,卻不知道如何對它進行解釋,於是就吸引著你去解開它,鬧個水落石出。老師的提問式教學法頗象所謂「饑餓療法」。你們不是對這門課沒「胃口」嗎?好,就來吊吊你們的「胃口」。我什麼道理也不講,先提問題。地球為什麼不會把月亮吸過來跟自己撞上?為什麼我們總也見不到月亮的另一面?人類究竟是怎麼知道地球的重量的?又是怎麼「量」出太陽與地球的距離的……是啊,究竟是怎麼回事呢?想,想,越想越糊塗,也越想越好奇。是這麼回事吧?不——對!是那麼回事吧?更——不——對!瞧瞧把你們都「餓」得差不多了,老師便來個趁熱打鐵,把你們想「吃」的東西一下送到你面前。就這樣,在正木老師的引導下,天體力學,光學,物理學,數學,化學……的基本原理,以及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時空觀念,視角,在潛移默化之中暗暗地豐富,強化著我的思維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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